我只是在昨天下班回家的路上突然想到一个人。18:00,我准时合上电脑,离开办公楼,走到地铁站大概需要六分钟,上海已经是一座被黑夜衬托的城市了,冷暖色交替的写字楼堆在一起,被灯管割开的每个玻璃格子里是小小的灯和穿衬衫的人。地铁下沉的很深,要坐三截短电梯才可以到达底部。几个入口涌入松散的人群,排进简陋隔离带塑造的进站口,昨天温度攀升到穿短袖的程度,而我还是按照低温的预期穿着长袖长裤和外套,细密的汗珠聚集起来,挂上我太久没有修剪的头发梢。越是嘈杂的环境我却只是把耳机音量调到最低,生怕又错过站。目光回到《那些死亡教我如何活》这本书,特殊扫除——为死者送行的人,负责打扫干净死者的房间/最后时刻所处的场所,也包括整理死者遗体,运送等工作。就像我一直想当法医却因为害怕青蛙而连基本的解剖课程都无法完成,但对法医相关的事务总是满怀热爱一样,我对特扫这个职业感到好奇。书里反复出现带注解的“孤独死”,描绘着老人独自在家死去的现场,因总是要过很久才会被邻居发现,本就脆弱的遗体高度腐烂,体液渗进干净的床单、床垫,染上半透明的黑色印记,蛆虫与苍蝇作伴,等待活人打开门窗,引入光线。想着如果我也可以活到很老,老到周围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我而去,我也会在某一个下午突然就倒在地上,变成一滩必须要化学药剂才能清理干净的臭水,再养出一团又一团的虫蝇——希望它们在开窗前被杀光,不要逃走,飞去他人的餐桌。我想着这些下了地铁,又把耳机声音调大,地铁站离我家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距离,我就在出站时候听到了这首歌,突然想到了一个人,这是甚至从未在我梦里出现的一个人。两分钟以后,流泪就流进口罩里了。前奏一响,一切都回到了九年前的7月26日。爷爷从发病到检查到确诊癌晚,再到11年离开,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我第一次意识到人的生命是可以被相对延长的,人的身体也是可以被绝对破坏的。倒数第二个冬天,爷爷还并不知道得了癌症,传统的上一辈人还是选择了部分隐瞒,只是说肺部有东西,需要住院治疗。于是爷爷奶奶离开了他们一辈子生活的县城,和他们生活的表弟,也在去年转入我家附近的中学。爷爷最开始是相信自己很快可以康复的。他很积极地配合治疗,医院陪着他晚上回来和我们住。他第一次化疗过后,我去看他。医院在高架桥边上,桥柱上爬满绿色的藤蔓。我推开门看到他靠着坐在病床上,穿着电视剧里的那种蓝白条纹的病号服,笑着和我说:“来了啊。”爷爷说的“来了啊”是我每年暑假去看他们的时候才会听到的一句话。那年去爷爷奶奶家过春节,在县城的家属院里有三栋五层小楼,爷爷奶奶住中间一栋的二层。我一进院子就看到爷爷站在阳台窗户边,笑着向我招手。从有记忆开始,到当时我16岁,唯一感觉不到任何变化的地方可能就是爷爷奶奶家。厚厚的门帘,厚厚的电视机,厚厚的衣柜。时间都沉淀在家具的厚度里,沙发靠背上的白色刺绣纱布,手工缝制的大红大绿的缎面被子,拉绳开关的厕所灯,玻璃桌面的写字桌,纯白木质带椭圆镜子的化妆台,阳台上的两个红灯笼,在贴了半面墙那么大镜子的房间墙上,挂着爷爷奶奶的合影,我妈和两个舅舅小时候的合影,我和表弟表妹小时候的合影,除了爷爷奶奶照片里都是稚气的脸庞,他们是范围内永远的父母,其余人都一直是孩童。我总是在傍晚抵达爷爷奶奶家,爷爷会坐在小马扎上等我们进门,奶奶已经在厨房炒最后一道菜。桌上是盛好的米饭和热气腾腾的菜,摆放好的餐具和表弟最喜欢喝的大桶茉莉蜜茶。“来了啊”的下一句总是奶奶接上的“快洗手吃饭”。奶奶做的饭总有一股案板的味道,就像拿菜刀直接切的西瓜,会有菜的苦涩和肉的腥气。老人不会因为生熟或是荤素就换个案板或者换把刀。但我也能吃,因为她总会熬我最喜欢喝的冬瓜排骨莲藕汤。爷爷生在海边城市,我妈遗传了他爱吃海鲜的习惯,他也很会做海鲜,我们回来他总会给我们做红烧海昌鱼,或者干炸带鱼。但爷爷每每吃的很少,一直给我们夹鱼,自己喝三杯白酒,吃一些拍*瓜或者花生米。每次回到爷爷奶奶家,我一定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翻照片。奶奶化妆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有一个装满照片的盒子。我最喜欢看我妈的婚纱照,很像山口百惠,舅舅们也一样,遗传了爷爷奶奶的所有外貌优点。之后奶奶或展示挑选我小时候的照片,讲不知道已经讲过多少遍的我小时候的糗事趣事,大家都开心地嘲笑我后,往往也就到了该睡觉的时间。暑假的午后,爷爷带着我和表弟去河边玩,爷爷骑自行车,我坐在后座,表弟坐在前杠。河岸随着水的褪去,露出大片的泥滩,我拿小铲子挖出一个泥坑,表弟把抓到的鱼和青蛙都扔在里面。泥坑很深且没有水,鱼在里面拍打尾巴,青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河边种着很多沙枣树,沙枣花的味道是我的最爱,总忍不住折几条树枝回去,一路上的风都变得好闻,表弟抢先坐到自行车后座,在快到家的时候,他的脚踝卷进了车轮,被扯下一块肉。小时候和爷爷奶奶一起睡觉。我捏完奶奶的脖子又转过去捏爷爷脖子,发现爷爷的脖子上有一颗可以捏起却揪不下来的痦子。爷爷精瘦,但手掌宽大,总是温而干燥的。爷爷练书法,会画国画,夏天总穿一件白色二指背心,冬天穿藏蓝色的中山装,不管哪个季节都喜欢跑到院子口和一群老头下象棋。某个暑假我们三个一起回去看他们,在当地报了一个国画班,每天下午去上课到晚上,爷爷一个人来接我们,因为奶奶要去跳广场舞,他总是会把我们带去夜市买炸串吃,再一起去找跳舞的奶奶,再一起回家。爷爷教我在红色田字格里写毛笔字,在过年时笑着发红包给我,他总是背着手走在我前面,他总是躺在沙发上跟着cctv11哼两句京戏,他总是喊我们去打羽毛球,总是骑车去帮奶奶买菜,总是把杯子里的白酒一饮而尽然后发出很享受的“嘶砸”声,脸颊红扑扑的,看起来很精神、快乐。这些温暖到泛红的画面一直闪啊闪,反复和病床上爷爷苍白的面颊重合。年的我好像过了无数个夏天,都怪那些绿色的藤蔓,把关于爷爷的记忆都缠在一起,怎么也解不开。随着治疗的深入,医院看到的爷爷都比上次看到时更瘦一些。“来了啊。”他看着我进门,轻轻笑着说。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影子印在已经没有了头发的爷爷的脸上。他的病号服颜色变得非常淡,爷爷整个人快和病床融为一体,变得很淡。他应该已经猜到他的病情了,因为他整晚整晚的感到疼痛,需要打止痛针才可以浅浅入睡。冬天又来了,他的身体无法再承受化疗,医院出来回到了我们家里,我们选择了继续保守治疗,也是希望他在家里离去。爸妈找中医藏医开方子,那个冬天一进家门就可以闻到麝香和草药的味道。爷爷来家里住后精神竟然好了不少,白天会定时睡觉,夜晚身体的疼痛也有所减轻,也可以吃下一些煮的很烂的牛羊肉了。住院时期,他已经一度无法吞咽硬的食物,只能吃点汤汤水水的米面,靠注射营养液维持身体状态。快过春节,奶奶很担心他熬不过去,怕他万一在过年时候去世,以后每年的春节所有人都会难过。奶奶她总是因为担忧这些事情,一个人偷偷抹眼泪。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医生说最多再过半年的爷爷,在那个春节,状态变得非常好。爷爷变胖了一些,脸色看起来还有一些红润。我们甚至开始抱有希望,但那个春节,还是变成了是最后一个所有人都在的春节了。开春之后,爷爷的状态急转直下。担心奶奶和我妈过度操劳,也为了更好地照顾爷爷,舅舅提出让爷爷住进和他同小区的房子,请护工24小时看护。那时的爷爷每天都在变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手脚却一直肿胀着。他已经无法独立地坐起或者走动。爷爷其实一直都不是在长胖,而是在不断肿胀。脸色也不是因为气色好变红润,而是因为在不断肿胀造成充血,他渐渐地无法吞下任何食物,没有力气咀嚼,流食和营养液全程参与了他的人生尾端。他的回光返照把我们都骗了,他变成了那个部分隐瞒的人,他努力地撑起他的身体,把半年时间拨慢成痛苦的两年。那最后一个团圆年,他可能比我们都清楚自己的情况,更不想在过年时候死去。爷爷离开我家住去舅舅家之前的某一天,周末奶奶和妈妈出门买菜,表弟在看电视。我写完作业从房间出来拿酸奶喝,看到我的猫趴在爷爷手边,他平躺在沙发上,盖着毛毯,我喊他他没有回应我,我以为他睡着了就没有再过去找他说话。但其实那个时候,爷爷已经不太能听见声音了。舅舅的那个房子送了爷爷最后的一程。奶奶和他住在一起,每天要翻动爷爷瘦小的身躯,帮他擦拭一遍身体,排泄物引流到袋子里,不锈钢点滴架就立在床头,挂满药水和营养液,蓝色的氧气瓶持续不断地通过细细的透明鼻管往爷爷身体里送去氧气。“续命”这个词,就是这个房子所有存在功能的概括。奶奶以前一有白发就会染黑或者染红,但那段时间,白发染花她的短发,烫卷的弧度也变得松散,她的眼角沉沉地下坠,连同皱纹一起总是被眼泪浸湿。爷爷可能已经嘱咐过一些事情给她,她也不得不接受这个房间里一切冷冰冰的续命机器的存在。奶奶说,爷爷住进舅舅家的当天,她就把给爷爷准备好的寿衣放在了衣柜里。年7月26日,我妈接到奶奶打来的电话,说要带一些药过去给爷爷吃,之后就匆匆忙忙地出门了。表弟刚升初三,假期要在学校补习到八月,我一个在家呆着,因为前一天刚去看过爷爷也没有跟去。但是我妈出门后我一直坐立难安,不好的预感笼罩在心头。果然,一个小时后,座机响起,我妈说爷爷可能要不行了让我赶紧过来。我冲到卧室翻找出两件黑色的衣服塞进帆布袋,跑到表弟的学校,找到他的教室和正在上课的老师说明情况,带着他打车赶去舅舅家。那天的天气很好,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出租车司机不舍得开空调,开着车窗,表弟坐在副驾驶一言不发,我抬头看着一路上路过的无数电线和路灯,我知道从今往后这样阳光的明媚的世界里,再也没有爷爷的存在了。推开房门,大舅妈和表妹已经到了,她们红着眼睛拿着捧着寿衣站在客厅,两个舅舅都在外地还没有赶回来。奶奶和我妈在半开着门的卧室里,我看到爷爷的脚露在毛巾被的外面。后来妈妈说,在我和表弟冲进卧室的那一瞬间,爷爷看着我们咽了气。奶奶哭出声,喊着为什么舅舅们没有赶来。表弟是和爷爷一起生活最久的孙子,也是爷爷奶奶最偏爱的孙子,那时候已经快一米八的他,跪在爷爷床前一声不吭只是扑嗒嗒地掉眼泪。表妹没有选择走进来,她只是站在卧室门口红着眼睛。我走过去握了握爷爷依然肿胀的左手,像在这炎热的夏天,下了一场急促的冬雨,爷爷的手不可挽回地变得冰凉。我的视线立刻变得模糊,模糊却也无法让瘦小的爷爷的身躯哪怕变胖一点点。癌细胞吃光了爷爷的血肉,爷爷仅存的意识却终于撑到他最爱的孙子赶到,看了他最后一眼。那个夏天的夜晚变得很冷,爷爷的灵堂在舅舅家楼下的院子里搭起来。我换上黑色的长袖衣服,摆好提前冲洗好的遗照,是我选的,爷爷六十岁生日时候拍给他的写真照。终于在天黑抵达的舅舅们,像里一样,本来在忙着招待宾客们的奶奶和妈妈,看到舅舅们来了,又开始痛哭。爷爷在照片里看着一批一批搭车赶来的亲戚们,他年迈的兄弟姐妹们,看着我和表弟表妹跪在棺材边,看着没有星星的兰州的夜空,只是微微笑着,就那样一直看着我们,却再也无法说出话来。那个通宵守灵的晚上,风吹动了爷爷棺材上的灵幡,我觉得那个瞬间,爷爷就在那里,和我们进行最后的告别。之后是爷爷的葬礼,想起那三张被蓝黑色墨水的钢笔写满的a4纸,很多回忆和上文重合,只不过换成了第二人称,那是我写给爷爷的一封信,把一些还没有来得及说完的话都读给他听。纸上的一些字已经被写时掉落的泪珠扭曲得浓淡不一,沉默地趴在那里。我把这三页纸折起来放进裤子口袋里。这是信也是我的发言稿,要在明天作为爷爷的长孙,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读给爷爷听,也读给自己听。葬礼那天我还是读着读着就开始掉眼泪,但还是强忍着哭意,想最后一次好好地,清清楚楚地和爷爷说一些话。我抬头看到熟悉的亲人们都开始哭泣,但一扭头,明明是发言故事里唯一主人公的爷爷还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任凭我怎么看他,怎么说那些他肯定会记得的事情,他也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爷爷在离世后频繁造访我妈的梦境,但也只是站在远远的地方,一句话也不说。但他从未来过我的梦里,我也只是会在去给他上分时候,站在他的墓碑前,怀念他,和他说一些话,看到墓碑上奶奶的名字被刻好了又被贴起来,再看看上坟时都会流泪,却倔强的要一个人回县城生活的奶奶,无力感涌上来,却也只能把爷爷爱喝的白酒洒在他的坟墓周围就离开。?九年了。我几乎不曾主动回忆起这所有的一切,些许的记忆片段会偶尔放映但也从来不会觉得如此悲伤。我从来没有感觉到爷爷从未离开或者怎样,我很清楚地知道他离我而去了,而且我也明白,所有人都会像他一样离开这个世界,所有人一旦离开,与他相关的越好与坏都变得遥远且失去意义。我只是有些许惊讶,因为听到这首歌,我和爷爷所处的不同的时空好像短暂地裂出了一道缝隙,交叠的记忆们卷土重来,把耳机作为媒介,清晰地流露出来。九年了,我在离爷爷很远的上海,一个他从来没来过的城市,听着他没听过的一首法语歌,走在一条每天必经的路上,突然想起他,突然流眼泪,才发现明明记忆力很差的我,从来都没忘记过,所有这些关于他的事情。其实你可以离开来我的梦里和我说说话,我不害怕,你也可以等我今年回家,到你墓前和你喝一小杯,再放上一些明媚的鲜花,像你走的那天阳光灿烂的天气,希望你在我够不到的地方,真的吃胖一点,笑得再比照片里灿烂一点,可以放肆地吃你爱的海鲜,和你爱的酒,离开我们这个世界,你要活的更好,你曾那么努力的活过了,那我也会努力活着。封面来自黑色小狗配图是送给你我喜欢的一些天空希望你那边也有很美的朝霞和晚霞N号迟
赚点可乐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