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推开院门,走进房间,再靠近祖母的床前。月光像院中堆着的雪一样白,顺着窗照进来,照住床上脸色苍白的祖母。迷迷糊糊睡着的祖母,似在梦中,她轻张嘴唇,反反复复地诉说着:我想起来,我想回家!
我听懂了祖母的意思。于是,我想叫祖母起床,却发现自己无法呼喊,我想给祖母穿鞋,双手却沉重得不能抬起。我想要带祖母回去。回到有她童年记忆的地方,回到有她十六岁爱情的地方,回到她二十七岁时就因病而亡的丈夫的坟边去,回到那个几千里之外的名叫“楚家庄”的小山村去。
可是,我只能想一想,却无法用任何行动去完成自己的心愿,为此,我难过得要命,只能悄悄出屋来到院中,让满天的月色消解我心中的疼痛。我感觉到身后祖母尖尖的鞋像一只小小的船,载着病痛中的祖母来到了沙枣树下。那里有一片荫凉,鞋就呆在阴凉里,祖母慢悠悠地盘腿坐下,开始为我缝制棉衣裤,一针一针,就像当初为自己做鞋时一样。
望着祖母的鞋,我时常猜测,当初祖母是如何从河南来到*的,那可是几千公里的距离,虽坐火车,可是,上车下车,火车以外的路程也很多。我想象着,祖母被一只手拉着走在来*路上时的情景,那只手,便是祖母行走时所有力量的出处。祖母,走投无路的祖母,除了跟随自己唯一的儿子来漠北,还有什么更好的地方可去?
走在路上的祖母一定也是有欢喜的,特别医院的路上。那天大雪,祖母的心却是温暖的,医院里呆过的日子,却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了迎接我的到来。我出生了。医院里真暖和啊。祖母把我贴在她的胸前,静静聆听着我幼小却有力的心跳。
此后,我像是祖母的影子,祖母走去哪里,便带我到哪里。
我看见祖母抬头望了一眼正午的太阳。祖母想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腿坐麻了,祖母伸直腿拍打了几下,终于拄着拐杖站起来,弓着腰走出院门。我也跟着出去。这次,祖母是要去院外抱柴火回来煮饭。祖母的脚那么小,是真正的三寸金莲,可是,祖母背回的柴却有那么大一捆,要烧熟一家六口人的三顿饭。祖母的拐杖,承受着祖母的身体以及她背上那一大捆柴的重量。拐杖走得颤颤巍巍,拼尽了全力。
祖母平时最远就是走到院外的柴火垛那里,祖母的脚太小了,走不了更远的路。祖母无法下地,只能在厨房做饭。祖母的日子,是由早饭午饭和晚饭组成的。每一顿饭里,都有着祖母的快乐。祖母翻动着锅里的菜,然后用铲子铲起一块,祖母对我说:月儿啊,你替我尝尝熟不熟?我抬起头,两只大眼晴望着祖母空洞洞的嘴巴说:奶奶,你的牙呢,是被自己吃掉了吗?祖母哈哈哈地笑起来,然后对我说:奶奶老了,奶奶没牙了,把好吃的都给我月儿吃。
祖母每一顿做熟的饭里,一定熬煮着祖母的孤单和想念。离开家乡,却忘不了家乡的饭。早饭,大多都做甜汤,一把白面,被祖母打成碎疙瘩,放进锅里,再飘一个蛋花,香甜的蒸汽满厨房都是,和家乡的并无不同。祖母吃得充满了希望,哪一顿早餐吃完,可以到远方去,比如石河子,或者再远些的乌鲁木齐,看一看那里干净明亮的大街,大街上来来去去的人流,人流里花花绿绿的女人。祖母说这些时,像自言自语,被院外的风听见,却很快就吹不见了。
祖母真逛过乌鲁木齐,被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侄女领着,还逛过一次商场,那是祖母此生唯一一次逛的商场。可是,祖母刚进商场的门,便再也不愿继续逛下去。那么多的人,祖母拄着拐,怕来来往往的人流把自己撞倒,还怕自己缓慢的速度影响侄女的心情,更怕自己万一相中什么货物会让侄女花钱。祖母便对侄女说:你去逛吧,我在一楼等你,放心吧,我哪也不去。祖母在休息区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小时。祖母看逛商场的人,不同的人走出不同的脚印。祖母的目光跟着那些人走,直到侄女逛完出来,祖母踮着小脚,兴冲冲地跟着侄女回她家。
祖母在梦中,医院的。祖母在*生活的四十多年里,几乎没有生过病,祖母有个多病的儿子,祖母不敢生病。直到有一天,祖母衰老到自己的两只小脚无法支撑住自己的身体,祖母摔倒了,髋骨骨折而无法站立。躺在床上的祖母,医院的,可是祖母只同意让自己的儿子用毛驴车把自己拉到营部的卫生所。当天晚上,吃了医生开的止痛药又躺在自家床上睡觉的祖母,医院。
多想走进去啊!医院气派的大楼,还有走廊里穿着白大褂急匆匆行走的医护人员,祖母扶着自己的腰,发出这样的感慨。此时的祖母,医院里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病床啊,每天早上,会有一位属于自己的主治医生来询问病情,之后,会给自己开药,有着一双大眼晴的护士再来给自己打针,自己一定很快就会康复的。可是,梦中的祖母,医院气派的大楼前,想象了一下那张并未真实存在的自己的病床,轻轻叹了口气,就离开了。
祖母,梦中你一定无数次回过老家吧?再次回到老家的你,看见久念的亲人,可会告诉他们*有多远戈壁有多么荒凉?可会告诉他们*的寒冷长到可以让一个季节冬眠?可会告诉他们自己来回一趟,走得有多么辛苦?
祖母,走在家乡的*土路上,你心里一定是欣喜的,这里有一孔破旧的窑洞,曾承载过你童年的贫穷;这里有一条瘦弱的河流,曾见证过你爱情里的快乐;这里有一片荒芜的土地,放纵了你向远方的逃离。
祖母想去的这些地方,让祖母心里长出了许多的小太阳,它们是那么的温暖,让祖母忍不住总是想着它们。祖母每想它们一次,它们就用长长的光狠狠的暖祖母一次,暖一次,祖母的心就热一次,热一次,就让祖母顾不上身体的疼痛挣扎着从床上坐起,然后勇敢地翻下床去。
为了这些想去的地方,祖母一次次从床上勇敢的逃离,又一次次跌倒,直到摔得满身青紫。
而我,也是一个逃离者,离开后,便再也没有回到祖母的身边,哪怕是在祖母最后的日子里她声声唤我名字的时候。我在远方,远方只有梦;梦,是多美好的东西啊,现实中,心里总是想念的人,睡着了,就一定能够出现在其中。比如此刻,祖母,我在寒冷的夜里,在几千里之外的他乡,在梦中,都会不自觉地紧拥棉被,感受着你身体上曾有过的疼痛和麻木,感受着你心灵上曾有过的煎熬和伤害,感受着自己和你一样曾有过的对异乡的陌生和排斥,感受着在外乡生活时,那么多那么多的——渴望和无奈。
祖母,梦能带你去的地方,我却从未带你去过。祖母……如果你地下有知,那么,请你夜夜来我梦中。祖母,在我梦里,我可以带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祖母,你恨过我吗?我知道你不恨。
可是,我恨我自己。
作者简介:楚秀月,*人,笔名十月传奇。年5月21日开始业余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