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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董立勃
创作谈:无法心平气和
文
董立勃
按说活到了这个年纪,也算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了,不管面对什么事,都可以淡然一笑、平静如水了。自己也很想做这样一个处处宽容、大度随和的人,也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好处。哪怕只是为了身体健康多活几年,也不该再为什么事弄得脸红脖子粗了。只是什么都明白,回到了现实中,却还是做不到。到了某个时候某种场合,听到某些人说出某些话,不由得怒从胆边生,忍不住提高嗓门,亮出自己的观点。想告诉别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却不知别人仗着*治正确,不肯接受半点质疑,反而视你为不逆不道者。先是争论,后是争吵,再就是心生厌恶。
说来也怪,之前多年,大家在一起,不管说到什么,意见都会大同小异。反而是最近几年,见面以后,说到天下事,看法会完全相反。不知是世道变得更复杂了,还是人心变得更难测了,还是都不敢说出内心的真话了。近些日子,与几位同学朋友反目,不为钱财,只因价值观不同,无法再把酒言欢、畅谈阔论了,只能不再往来,免得自找没趣。人与人来往,道不同,志不和,何必再往一起凑。活到这个年纪,犯不上去讨好谁,也没有必要迎合谁。没有能耐改变什么,也不想为了别人痛快,让自己委屈。春夏秋冬,风雨霜雪,都已经历。关于历史与现实,关于国家与革命,关于生存与人性,形成的理念,实在难以改变。莫说怎么想不重要。活着绝不只是有饭吃、有衣穿就行了,还有精神状态,还有当下心情。这年头,心情好不好,往往和钱财无关。心情关乎生活质量。对于写小说的人,还关乎创作冲动。小说来自于想象与虚构,却受到心情制约。创作的乐趣,不在于把字变成句子,把句子变成段落,把段落变成文章。这个过程中,情感得到释放,灵*得到抚慰,真理得到确认,思绪得到安置,身心才有真正的愉悦。
从八十年代初发表小说,三十多年过去了,写的大部分小说,都和*农场有关。小说的题材,还有故事和人物,难免存在些相似。被批评提醒过,要突破瓶颈。自己也反省,不要老写一个地方、一群人。多次发誓,写完这一篇,再也不写垦荒了。只是过一段日子,不管是面对现实,还是回首过往,还是瞭望未来,眼前浮动的,还总是那片荒原、那群人和那些事。最重要的,此时此刻,无法心平气和,还是会激动,还是会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在内心深处涌动。
人幸福快乐时,只想去享受,不会想着写小说。人只有处于悲伤或愤恨,却又无助时,才会把文学当武器。不管什么样的社会,在发展进程中,柔弱的人性总是会遭受到各种各样的摧残。文学与*治会处于同一时空,它总是在努力以自身的光亮,在大雪纷飞的寒夜里,给人一些希望和温暖。人类命运的本质,从来没有因为社会的动荡发生改变。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段时间、任何一个人的遭遇,都是历史真相的投射,都具有同等的文学价值。小说的力量来自所蕴藏于具体场景中的层层难以明确解读的意味。感受与联想越是丰富复杂,产生的思索才会真正深刻。没有陈旧过时的题材,只有落入俗套的冲突结构。新鲜的情节和细节必会带给人物饱满的生命形态,古老的故事也会因此活力无限。
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在写了那么多的垦荒小说后,又写了同样题材的《沙枣花香》。
△作者董立勃
《沙枣花香》
文
董立勃
阿夏来到荒野农场已经有一年了,正在成为一名熟练的农业工人。就在她身边认识她的人,都认为阿夏也会像大部分农场女人一样在农田里一直忙碌下去时,她却扔掉了手中的坎土镘,搬出了生产连队的土屋子,提着行李走向了一片白色的房子。
此时刚刚进入六月,路两边的沙枣花全都开了。飘来的浓烈的香味中,大家都用惊异和羡慕的目光看着她。
这片白色的房子,位于场部的北边,离机关的那片红色砖瓦房只有五百米。在这片白房子工作的人,平常都穿着白色的衣服,戴着白色的口罩,几乎从来不用到地里干活。这些人就是农场卫生院的医生和护士。也就是说,阿夏从今以后将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她当然不会成为医生,但当一个护理员,只要经过简单的训练,她就可以胜任了。实际上,卫生院除了医生以外,其他的工作人员都是从地里干活的人中挑选出来的。由于整个卫生院的工作人员不过才三十五个人,年轻的姑娘们尽管向往着能到白房子里工作,但很少会有人往这方面努力。对于不可能做到的事,想多了,只能让自己更心烦。问题是偏偏这样的好运气,就落在了自己旁边人的身上,无法不在意。女组长把阿夏扯到一边,悄悄问她,你是怎么调到卫生院去的?阿夏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吧。在农场生活工作了一年多,阿夏也能熟练地运用许多新名词了。女组长知道要想去卫生院工作,可没有那么容易,可她想不出阿夏有什么本事可以把自己弄到卫生院去,她只能相信阿夏说的是工作需要。要是这样的话,只能说阿夏实在太有福气了。
这个集体里,每一个人都有一份工作,三百六十行,不管干什么工作,都是为社会建设做贡献,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苦累程度的不同。甘愿受苦受累的人会被评优秀同志,可总是有些思想还不够先进的人,贪图享乐而总想着能有一份轻松体面的活。阿夏应该算是这样一个姑娘。能够进入卫生院当上一名护理员,她激动得连着好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也难怪,穿上白色护理服的阿夏,如同穿上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整个人看上去几乎是可以用美丽来形容了。
确实,阿夏能够进入卫生院,是她的人生重大事件,成了她生活的转折点。不过,把她的这件事放到整个农场来看,仍然小得像一粒尘土落入到了荒野里。它对农场正在进行的生产建设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顶多是她待过的生产班组的一些人在一起谈论过这件事。他们都不明白阿夏怎么会一下子就调进了卫生院。当然,还会让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单身汉,在看到她穿了白色长裙的工作服以后,会在黑夜里更多了些非分之想。
女组长有时身体不舒服了,会去卫生院拿药打针,会顺便去看看阿夏。当然还会关心一下阿夏的婚事,只是每一次询问都没有听到她想要的回答。这让她不由得有些奇怪起来。原来说是换了轻松的工作就会找个小伙子成家,现在当上了护理员快半年了,怎么还是不肯结婚?凭她的条件,说没有小伙子可以看上她,显然是不可能的。只能说是农场的小伙子都让她看不上。阿夏确实长得挺受看,但也没有到了别人高攀不上的程度。女组长知道的几个小伙子,哪一个条件都可以配得上阿夏。莫非是阿夏进了卫生院,觉得自己了不起了,就摆不正自己的位子了,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了?女组长就给阿夏讲起了道理,说女人过了二十岁,就该马上结婚,不能太挑剔了,每个人都会有缺点,尤其是男人,没有这个毛病也有那个缺点,只要心肠不太坏就行了。还说那些最终没有嫁出去的老姑娘,都是因为挑花了眼,错过了该有的姻缘。
听得出来女组长的话里是什么意思,阿夏一边感谢女组长对她的关心,一边告诉女组长,她不会成为一个老姑娘,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要找个喜欢的男人,和他生孩子。阿夏说这个话时自信坚决的样子,让女组长不能不相信她会很快吃上阿夏的喜糖。
果然,仅仅过了一个月,女组长就听到了关于阿夏和一个男人相爱相恋的消息。只是听到了这个消息后,女组长没有流露出高兴的表情,而是一脸诧异,目瞪口呆。当然,不光是她听到了这个消息会是这样的反应,整个农场所有的人在听到这个消息后,都会无一例外地大惊失色。
因为和阿夏相爱相恋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现任农场场长张柏成。没有一个人不知道张柏成是谁,而阿夏与这样一个男人扯上了关系,当然她就没有理由不成为农场家喻户晓的人了。荒野上没有雨季,只有旱季。正是七月的三伏天,突然曝出的桃色新闻,让农场的人一时忘了酷热的折磨,而是兴趣盎然地沉浸在其中不断变化的情节中,并且猜测着可能出现的最后结果。
男女关系永远都是人类最复杂的一种关系,这种复杂性从来没有因为社会形态的不同而改变。新制度、新道德、新风尚让每个人成了社会主义时代的新人,可吹在脸上的风和照在身上的阳光,却仍然都保持着千万年来都一样的凉爽和温暖。自有文字以来有记载的男女间的故事,都在不断地重复发生着,只是发生的时间与地点不同,故事的主人公不同。这种不同,造成的影响与结局也会不同。
阿夏是这个故事的女主角,但之所以引起了这么大的轰动,并不是阿夏的原因。如果说和阿夏相爱相恋的不是张柏成,而是农场的另外一个人,可以肯定地说,大家不会这么关心这件事,引起的轰动也不会这么大。
前面说过,张柏成是农场的场长。这个农场的占地面积有九百七十平方公里,生活着一万四千二百六十八人。张柏成是唯一一个可以决定所有事情的人。他是一个很有魄力和威望的领导人。大家都觉得农场在他的领导下,所有蓝图都可以变成眼睛看得见、双手摸得着的现实。到了那个时候,幸福不再只是一首歌,而是明亮的屋子、丰盛的食物和体面的衣装。
这样一位太阳一样的人,突然在一夜之间,成了一个乱搞男女关系的通奸者,怎么能不让我们万分震惊?怎么能不让我们着急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他的命运,和我们每一个人的生存息息相关。
可是不管我们有多么着急,实际上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都是有些不可能的。尽管我们都十分认真和努力,只要凑在了一起,就会相互交流彼此了解到的情况,并进行大胆地分析和推断,但却总是不能确定关键性的情节。可以说,这些日子,关于这件事,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内容和不同的版本在流传,并且每个新内容和新版本都似乎并不是胡编乱造,都有一定的合理性,这就使得真相一直被云雾缭绕,难以看清原本的面目。
说到了这件事,必须要从一九六三年七月六日说起,因为就在这一天,阿夏和张柏成的情事开始被大家知晓。这天下午至少有四十六个人看到了张柏成的老婆张桂花与阿夏撕打在一起的场景。其中二十一人,是卫生院的工作人员,还有二十五人,是来看病的病人和正好路过的人。她们的撕打和在街头乡村看到女人打架没有什么明显的不同,双手相互揪住了头发,双脚寻机踢向对方。但如果看得仔细些,还是会发现这种撕打并非旗鼓相当。明明比阿夏矮瘦的张桂花居然占了上风。她的踢打坚决有力,阿夏只是被动地防守。张桂花谩骂时用上了不要脸、破鞋、婊子等村妇常用的词语。而阿夏一直没有还嘴,似乎默认了张桂花对名声的污损。撕打的时间并不太长,前前后后顶多也就是二十分钟。围观的人都是在一起工作的同志们,相互之间都建立起了深厚的革命感情,他们是不会看着阶级姐妹互殴而无动于衷的。不过,在他们把她们两个分开的同时,已经知道了她们为什么会打架,明白了阿夏为什么一直处于被动的状态中。并且这四十六个人没有相互商量,就行动一致地做起了同一件事,那就是在月亮爬上了沙枣树梢时,让全农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很快从卫生院传出的消息说,在张桂花和阿夏打架以前,张桂花至少来到卫生院找过阿夏两次。那两次张桂花在找到阿夏以后,都是把阿夏喊到了一间空房子里,与她单独谈了很长时间。张桂花是场部的管劳力的干部,她到任何一个单位找什么人谈话,属于她的工作,没有人会对此在意。由此不难推断出,其实张桂花并不想把事情闹大,而是想与阿夏通过谈判把这件事解决掉。很有可能是阿夏拒不接受张桂花提出的条件,才把张桂花逼得失去了身份,对手下的女工动用了武力。
关于张桂花是怎么发现阿夏和张柏成有了不正当关系的,听到最多的说法是张桂花自己发现的。说张桂花最近几次主动要和张柏成亲热,都被张柏成以各种理由推开了,这引起了张桂花的怀疑。张柏成的办公室里有一个套间,里边有一张床,供张柏成工作累了休息用,有时加班太晚了,张柏成就睡在了办公室里。这种情况一直都有。但是近些日子,他明显睡在办公室不回家的次数多了。张桂花看上去并不像是个细腻的心眼多的女人,但女性的本能还是会不断给她某些方面的提醒。于是她在某个月夜,悄悄地来到了张柏成办公室的窗户下,听到了从里边传岀来的动静。接着,就看到了从里边走出来的阿夏。
作为早早参加革命的红孩子,张桂花是个能干的女人,但作为女性她也有不足的一面,那就是缺少了年轻女性应有的姿色。她来农场找张柏成时,农场还是清一色的男子汉。就在她与张柏成结婚一个月后,大批湖南和山东的女兵才像潮水般涌了进来。说实话,张桂花经常庆幸自己早来了一步,要是比这些女兵晚来一个月,怕是她永远都不可能有嫁给张柏成的机会了。她也担心过面前有那么多女兵,张柏成会不会见异思迁,可这九年过去了,没有听到一点关于他的这方面的流言蜚语。当然,她也能感觉出来,张柏成虽然没有对她喜欢得不行,可还是在意着他们青梅竹马的情分和在革命斗争中建立起来的感情。可以说,张桂花完全没有想到枪林弹雨中昂首挺胸的张柏成,会倒在了阿夏的石榴裙下。
阿夏到底是怎么与张柏成勾搭上的,一直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阿夏没有到卫生院之前,就和张柏成好上了,说是阿夏在知道了谁是农场最有权力的人以后,就自己找到了张柏成,对张柏成提了要调到卫生院工作的请求,并且使用了自己的特有资源,换取了张柏成的首肯。这个说法一开始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因为它解释了为什么阿夏可以调到卫生院的疑问。还有一种说法,说阿夏调到卫生院并不是张柏成安排的,而是卫生院缺人,需要选几个护理员,看阿夏年轻长相好,就把她选上了。这个说法也有根据,因为当时和阿夏一块儿调到卫生院的还有两个姑娘。说张柏成在办公室有些头疼,打电话到卫生院让送几片阿司匹林来,正好这会儿阿夏闲着,院长就把这个事交给了阿夏。阿夏就这样走进了张柏成的办公室。本来把药送到,阿夏就可以离开了,但阿夏在张柏成的办室里待了一个多小时。从此以后,只要张柏成需要吃药打针,都是由阿夏负责完成这个任务。院长后来也证实,不是他每次非要安排阿夏去,而是张柏成打电话来,点名让阿夏去。
其实怎么好上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确实好上了。一个有妇之夫,一个未婚姑娘,这叫婚外情,也叫第三者插足。无论在什么朝代,在什么地方,都是不能被允许的,都是会遭到强烈谴责的。所以这个时候,无论我们多么爱戴张柏成,多么喜欢阿夏,都不可能为他们鼓掌喝彩。我们只能说这个阿夏实在是太不要脸了,作为一个小三,居然还有胆量和原配在光天化日下撕打。张桂花找上门来,还不跪下来乖乖认错求饶,保证不再与张柏成来往,保住名声,以利嫁人,却非要一意孤行,被张桂花扯到屋外兴师问罪,闹得天下人人皆知,脸丢尽了不说,很有可能还要丢掉卫生院的好工作。再说张柏成了,我们也知道,你的地位和长相,娶张桂花这样的女人做老婆,确实委屈了你,可这有什么办法呢?你既然娶了,就算是再烂,再糟糠,也只能认了。这么几年,农场不知有多少女人,都暗恋着你,可你从来不失分寸,从来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占女人的便宜。你之所以在我们中有那么高的威望,这是个很重要的原因。我们这些老男人闲聊时说到你这一点,都佩服得不行。很多人,那是没机会,不说明什么,你不一样,随时都有机会,还能坐怀不乱,怎能不让我们高山仰止、无限敬仰呢?而这一切,瞬间破碎,英雄败在了一个*毛丫头手上,让我们真的是心如刀绞呀。不过,以我们对你情况和人品的了解,你一定是没有经受住阿夏的诱惑,忘了色字头上一把刀、女人是祸水的警言,办下了错事,我们想,你这会儿肯定也是后悔莫及。
实际上,事情刚发生时,我们以为很快就会看到结果。我们这个集体,是一个结构紧密的组织,任何一个人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会有一套解决办法。不正当男女关系这样的事情,阿夏和张柏成不是第一件。这些年虽然农场不断加强思想道德教育,可几乎每一年都会发生类似的事件。集体的生活,男女接触机会多,容易出这方面的事。不过,只要发现了,保卫部门就会立刻出面,进行严厉的审讯,并给予无情的惩罚,让当事人弄得臭不可闻,难以抬头,一辈子都会背上作风不好的污点。也怪,明明知道干这件事不会有好下场,还总是有人去干。不过,虽然我们鄙视这种道德败坏的行为,但还总是期待会有这种事发生。因为日常生活实在有点枯燥单调,每每有这种事出现,都会让我们在探知讨论的过程中,感觉到了难得的刺激和兴奋,只是我们从来没想到这件事会发生在张柏成身上,因为在我们眼里他是一位高大的没有缺点的领导人。
眼前的这件事,终于提醒了我们,原来张柏成也是个男人,血肉之躯里也有着所有男人都有的欲望。不过,作为农场场长,他出了这个问题,却不能用同样的办法来处理他。全农场的人都知道了,不处理是不可能的。到底该怎么处理,我们每个人都在密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