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爸
立案庭马凯
西北的冬天很冷,冷的可以在呼吸的时候听到鼻腔里的水分被冻住的声音,西北的夏天很晒,在毒辣的太阳底下会被晒得头皮发麻,小时候我不能体会书上所写的春天草长莺飞、风和日丽是什么样的景象,因为在沙漠边缘冬天刚刚过去,春天的狂风裹挟着沙尘和石子打的连阳坡上的草都会伏倒,天高云淡的秋天是最舒服的季节,国庆节前后地里数不清的玉米成熟了,但所有人都无暇欣赏落日的余晖,也没有情趣听雁群迁徙发出悠扬的声音,对于农民而言,在天气转寒之前把一年的劳作收进仓里,比任何生活的趣味都重要。我爸就是在这里把我养大。
西北干旱严酷的环境让他长成了一棵沙漠里的沙枣树,粗糙坚韧的枝干可以忍寒耐暑,弯弯曲曲的枝条上长着不少刺,但是他可以绽放米粒一样大的花朵,散发沁人心肺的幽香,还能结出酸甜可口的果实。于我而言,他永远觉得自己是一棵苍天大树,我只是在他树荫下的一株树苗,尽管我已经比他高大,甚至有了自己的小家,他依旧非常肯定我的未来还有些事情只有他才能替我做到,我一直不相信这一点,我觉得我已经长成了这个家里最高大的树,他应该靠在我的树干上才对,直到后来这棵在我的全部记忆中都是硬杆强枝的大树枝叶凋零离我而去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他说的是对的,真的有一件事是只有他才能替我做的,这件事就是只有他可以让我喊声爸。
农村长大的我在第一次踏入城市校门的那一刻,内心除了充满对城市的向往、欣喜之外,还有因为经济贫困、穿着土气而带来的无限自卑。每当身边那些同学冲着你戏谑的喊“乡里娃,沟里爬,野狐子来了摇尾巴”的时候,从未想过这句顺口溜到底有什么含义,只感觉年少而又脆弱的自尊心被反复的蹂躏。学习成绩好是我唯一能够获得一点认可的避风港,但这个避风港也在一场家长会中被彻底摧毁,当他穿着一件土到极致的农民迷彩服出现在教室,尽管我看得出来那是刻意洗干净的衣服,我依然感觉他和其他家长在一起就像一只笨拙的鸭子掺在一群孔雀当中那么格格不入,我那可怜的自尊心瞬间被完全摔碎。家长会后,他满脸自豪地说“走!儿子,我带你去你最喜欢的那家包子馆!”,我迫不及待的要带这个让我难堪的男人离开这个让我难堪的地方,但我似乎能听到同学在我身后对我和他的窃窃私语。少年敏感的心就像河湾里的芦苇,轻轻一阵风就会随风摆动,来自同学的戏谑无异于狂风骤雨,把一个初来乍到的农村娃全部的窘迫和羞耻都吹散在了众人面前,这种窘迫和羞耻转化为对那个贫穷家庭的愤怒。而我那懦弱的愤怒和委屈也只能向那个执意要送我进城读书的男人爆发,为什么要送我到城里念书?就因为你穷,所以你让我吃不好、穿不好,所以被同学看不起!我很愤怒,用愤怒的方式吼出了我的逻辑,我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但这次我不怕,我觉他在我受的那些侮辱和委屈上有责任。我看不到当时的我表情是怎样的狰狞,但我看到他的表情从惊讶转瞬变成了沉默,继而抿了抿嘴唇垂下了眼脸,手指不自觉的巻了巻,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歇斯底里的发泄,打破了他原以为会很美好的相处时光,默默地坐公交车回家是这时候父子俩唯一的选择,我既不会想也想不到我是不是在他心上狠狠地捅了一刀。因为“尊严”问题而爆发的我,决定用冷漠维护我的尊严,由我挑起的冷战在父子间持续了一段记不清的时间,我觉得那件事也好像在记不清的时间里慢慢的消失了,因为在我心里他就是一个专注于开荒种地、播种收获的农民,和整日间见到的那些粗糙、黑瘦的农民没有什么很大区别,如果要褒扬一些,就是一个优秀的农民,我毫不怀疑他的内心肯定和他的外表一样粗糙、坚韧,假如在一棵树上划一刀,用不了多久粗糙的树皮就会掩盖原来的伤痕。一棵大树难道还需要安慰嚒?
年的冬天和经历过的所有冬天一样,冬至前后阴沉沉的天空下干燥而冷酷的西北风捎带着稀稀拉拉的雪星子,风刮在身上好像要剥掉穿着的衣服,这种天气冻的人发晕,连那些村里的流浪狗都不敢出来,躲在柴草窝中把嘴塞到两腿中间取暖。在回学校之前的一个周日,我心里左右为难,我不想穿我妈做的黑棉鞋,在我的想象中我穿上黑棉鞋和臃肿的棉衣棉裤那种笨拙的样子就像一个摇摇晃晃的农村老汉,随时准备顶在南墙根儿晒太阳,我无法忍受我和同学在外表上就看得出来的格格不入。最令人痛苦的事情之一我想就是想而不得,又愈发想得的恶性循环,我知道家里挺紧张,因为几个月前在我生日的时候,我想吃饺子没吃成的原因就是买不起肉,所以想买一双看起来体面些的棉鞋这个念头让我惴惴不安。但是对异样的眼光的恐惧让我战胜了内心的不安,我试探般地向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在略作思考后对我妈说“我们去商店看看,天气冷不能冻着娃”,这出乎我的意料同时也让我感到惊喜,我原想他至少会试着按捺一下我的想法。农村的商店里没有太多种棉鞋供我选择,当然我也负担不起那些高档棉鞋,他在和商店老板反复砍价后用五十块钱给我买了一双黑色的人造革棉鞋,尽管现在看来那双棉鞋除了材质与黑棉鞋有所不同之外也没什么其他优点,但这比黑棉鞋已经好太多了,我很满足,它至少不会让我看起来像穿黑棉鞋那么奇怪。人的成长可能需要经历很多,也可能在某个瞬间开始长大,我确信在他满心欢喜把新鞋递给我,我终于注意到他脚上已经起毛的单布鞋的那一刻我开始长大。换上新鞋的我坐在进城的公交车上,看着他对我摆摆手笑着说“去吧,去吧!路上注意安全”,我才知道尽管他有的不多,但他把最好的都给了我。
小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慢,总盼着长大,突然有一天发现时间过的真快,十几年就像一阵风从身边吹过,吹的我高了、壮了,也有了胡茬子,他也在时间的冲刷下有了一些变化,鬓角开始有了白发,背好像也不那么挺拔了,没以前那么高大了,脾气也好像柔软了,唯一没变的是他喜欢和我说话,喜欢做什么都要和我一起,喜欢问我有没有不高兴的事情。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过着,我告诉他我要带他去海边,去看和沙漠风景不一样的绿水青山,去我去过的每一个城市看看我留下的足迹。在我的生命的前三十年里他就是一棵郁郁葱葱的大树,为我们的家遮风挡雨,好像永远都那么坚强,我从未想过有一天这棵树会倒下,直到有一天这棵大树病倒。医院,隔着病房门的玻璃第一次看到了病床上的他全身插满了各种仪器,我努力地调整自己的呼吸告诉自己不要哭,我轻轻走到他床前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又凉又软,一点都不像以前那双粗糙、结实、温暖的手,他冲我微微点点头,甚至不能叫一声“儿子”,我终于意识到这个庇护我长大的男人也需要我的庇护。在之后的很多天里我们爷俩聊了很多,就好像是一见如故的朋友,恨不得把这一生的经历都告诉彼此,聊了他引以为傲的开荒种地,聊了他和我妈的生活趣事,聊了他以前从不对我说的感情生活,也聊起了我以前做的那些蠢事,我告诉他我很后悔做了很多蠢事,他笑着说“娃娃嘛,就是哭哭闹闹长大的”。好像在那短短的日子里,我知道了一个比过去三十年更加鲜活的老爸,原来他不是像我想象当中那么粗糙,他有爱,爱我,爱他的妻子,爱他的亲人,他有血性,敢想,敢拼,敢失败,他也有怕,怕寂寞,怕未来,怕如果他不在没有人照顾我和我妈。不知多少次我抱着他,让他在怀里尽情的抽泣,就像我小时候在他怀里一样,我逗他“小时候我哭你哄我,现在你哭我哄你”,他也会像个孩子一样带着眼泪就笑起来,看到笑中带泪的他,我知道他找到了坚强的依靠,让他不那么害怕。
在我们父子最后临别之际,我说“爸,别害怕,我来带你回家”,已经不能说话的他对我眨眼表示“好,我们回家”,就好像我小时候受了委屈一样,牵着他的手回家,只是这次换我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家,因为我知道在我最痛苦无助的时候,他总会对我说“回家吧,什么事都有老子给你顶着”。
编辑/张琪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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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清明|我和我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