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位于陕西关中蓝田县横岭金山乡，乡亲们喜欢面食，馒头更是一时也不能少，他们将馒头叫做馍。关中人对馍的感情深入骨髓，千年不变。吃馍是一件平常的事，吃馍也是一件神圣的事，馍不仅是解决饥饿的必备之选，更是融入了乡风民俗和美好的祝愿。
馍中日月长，馍中有数不尽的历史，品不完的文化,馍中承载着悠久的农耕文明。
就说居家生活中的馍吧，谁家不是蒸了一锅又一锅，不等一锅吃完就准备发面蒸馍呢？记忆中家里的馍总是暄软、香浓，有好多花样，而且从未间断过。面发旺，加碱面和好之后，揉面就是一项大工程。农家蒸馍，依然保留了农耕时代的粗犷豪放，蒸馍的锅大，篦子也大，一锅有三个篦子，可蒸五六十个馍，需要的面量大，揉面既花费时间又消耗精力。
农忙时节，母亲们蒸馍总是怎样简单就怎样来。面揉好之后，搓成胳膊粗光滑圆润的长条，切成长短相当的剂子，拿起来双手夹在掌心，轻轻旋转，使其更加圆润，尔后直接上篦子蒸。这是馍最简单、最原始的做法，然而蒸出来的却最暄软,它还有好听的名字：椽头馍。如果连拿起来也懒得做，顺势团几下，上篦子蒸出来的就是杠子馍。杠子馍是放倒的椽头馍，两者属于最普通的。
如果农活不紧，母亲们有充足的时间，就会做类似于大街上卖的这种圆馍。发面、和面、揉面自不必说，所有蒸馍的程序在做成各种造型前，方法步骤是一样的。如同蒸椽头馍那样，将一个个剂子团圆即可。
当然要适当团一下，上圆球，下圆柱，如同盛放杂物的小罐子，乡亲们就给它取了个形象的名字:罐罐蒸馍。母亲们很少做圆馍，一是费时间，二是求实质而不求形式的本性。
农家人朴实，注重实效，多蒸椽头馍。做工精细，外表好看的圆馍是曾经是工人们的专属干粮，于是圆馍就有了一个直白的名字——工人馍。无论是椽头馍还是罐罐蒸馍都有共同的特征：实心无馅没调和。天然而成，不加雕琢，它们便有一个共同的名字：蒸馍、天在馍。
比天在馍复杂一些，但还是实心无馅却深受人们喜爱的当数花卷。花卷的做法比天在馍步骤多了一些。
揉光的面不再搓成条状，而是要像擀面那样，擀成大薄饼，给上面抹油，撒盐、五香粉、辣椒面、香葱末、蒜苗末，等等。然后细细卷起来，变成圆长条，再切成大小相当的剂子，最后根据不同的喜好，卷出不同的花卷来。抹油撒盐是基本的操作，不同的物料，相同的手法，就能做出口味不同花卷。
当然了，相同的物料不同的手法，也会卷出形态各异的花卷来，有的平淡无奇，有的花样百出，不同的形状有不同的名字，像油旋、花卷、牛蹄夹。花卷因为加入了其它佐料，让馍层次分明，更有滋味。不过天在馍有天在馍的优点，麦香浓郁，花卷馍有花卷馍特色，香味丰富，他们相互补充又相互促进，让农家的馍笼香气四溢。
有这样一组史料：
明朝*一正《事物绀珠》记载“秦昭王作蒸饼”，可见中国人吃馒头的历史，至少可追溯到战国时期；南朝萧子显在《齐书》中记录了朝廷祭祀太庙时用“面起饼”的作法。即“入酵面中，令松松然也”。
“面起饼”大概是中国最早的发面馒头。宋代高承在《事物纪原·酒醴饮食·馒头》中写道：“稗官小说云：诸葛武侯之征孟获，人曰：‘蛮地多邪术，须祷於神，假阴兵一以助之。然蛮俗必杀人，以其首祭之，神则向之，为出兵也。’武侯不从，因杂用羊豕之肉，而包之以麪，象人头，以祠。神亦向焉，而为出兵。后人由此为馒头。”
由以上史料可以看出，馒头的历史悠久，最早的馒头其实是包子。据说南方多地现在依旧将包子叫作馒头。在陕西，馍是蒸馍、花卷、包子、锅盔、烧饼各类干粮的统称。
我小的时候，常听到这样的对话：问：二嫂子，明天蒸馍不？答：不急，还有几蛋子锅盔。
并不是答非所问，而是锅盔也是馍。不仅是我的家乡，在整个关中乃至西北地区，依然将饼列入馍的范畴，最典型的要数陕西名吃肉夹馍和牛羊肉泡馍，那馍就是烧饼。
如此以来，馍的家族相当庞大。不说蒸馍、花卷这些实心的馍，单单一个包子，就可分为几大类，无数个品种。肉馅的、素馅的、豆沙馅的、糖馅的。肉馅的又可分大肉的，牛羊肉的、等等，素馅的更是数不胜数，就连最朴素的糖馅都可以分出红糖核桃仁，红糖花生仁、白糖花生仁、白糖青红丝，等等。
如果从包子的外形上说，也是千姿百态。拾褶子的，捏三角的，包鱼形的，团圆鼓的，不一而足。如果将锅盔和烧饼算在一起，馍的世界可谓是百花齐放，春色满园，精彩纷呈了。
制作肉夹馍和牛羊泡馍的饼不加佐料，通常称为白饼。居家生活，常做的饼最简单的当数白饼和白锅盔。复杂一些的就是五香饼、葱花饼、香辣饼。如同蒸馍一样，这些都是实心的，如果加了馅料，叫法就多起来了，像肉饼、鸡蛋饼、菜盒子、糖饦饦。
生活中的馍算一算着实让人眼花缭乱，可这仅仅是馒头衍生出来的现实意义。从馒头的起源上不难看出，馒头的本意在于祭祀。
我国是一个有着灿烂文化的农业大国，农耕文明已经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馒头的发展变化也是如此。在乡间，关于馍的祭祀意义的体现，仪式感最强在春节。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家乡人要烙饦饦馍，俗称祭爷饦、灶王爷饦。是祭拜灶王爷的。童谣说“二十三，糖瓜粘”和祭爷饦有异曲同工之妙。烙祭爷饦，几乎不烙白饦饦，最常见的是蒜苗末五香饼和糖饦饦。
烙好馍后，先取三个恭恭敬敬的敬献在灶王爷的神像前。即便家里没有灶王爷的神像，也会在灶房订一个小木板，俗称灶王爷板，专门用于祭祀。既没有神像，又没有灶王爷板，就在锅灶边用碟或碗盛了饦饦馍来祭祀。
蒸年馍的时候也是如此。正月二十是烧干锅的日子，各家各户都要烙锅盔，第一个锅盔是白锅盔，烙熟之后不切，用手掰几块抛向空中，抛的时候口中念念有词，以祭祀女娲娘娘。
图片来源：金山美娟馍店
传说正月二十是女娲补天的日子，圆圆的锅盔象征着天圆，掐下的馍块让人们记着女娲补天的功绩，也是敬献给女娲娘娘享用的供品。在很多地方，信众去寺庙道观进香还愿，行业开工之时祭祀山神河神，拜祖师爷总会蒸各种馍来祭祀。
传承馒头祭祀意义的除了敬神之外就是敬祖先和亡人。在家乡，每到春节，总会给祖先的灵位前敬献一个大大的早花馍。馍的祭祀意义最鲜明的当数丧葬礼。布置灵堂时要敬献特别大的馍，就叫大（音duo四声）馍。大馍上锅蒸之前或用剪刀剪成“十”字，或中间捏成尖，四周剪成刺儿形。剪成“十”字的蒸熟后如同开了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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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些年乡亲们保持着拿馍当礼品的习俗。婴儿刚出生三天，舅家就送锅盔，用三尺红布包了，说是送给外甥的干粮。
老辈传下来风俗，说是坐月子吃娘家的锅盔馍，奶水充足，孩子能吃饱，长得壮实。孩子降生的第一个春天，姑姑姨姨等主要亲戚全要给孩子送馍。馍蒸成鱼的模样，二尺长碗口粗。
图片来源：金山美娟馍店
大鱼背上背着小鱼，怀里抱着小鱼，叫做起花苞。孩子出生后，舅舅家就开启了漫长的送馍模式。舅舅给外甥送鱼馍，大约在农历的五月，每年一次，一次也不能少，直到孩子十二岁。
也有个别的会送到十八岁，更甚者持续到舅舅舅妈离世后才停止。有的地方给孩子送馍，将馍做成圆形，首尾连接在一起，身上做成鱼鳞状，外带两个小鱼形的馍，将其称为曲莲馍。
乡亲们崇尚简单，做鱼馍却极尽繁琐，无论大鱼馍还是小鱼馍，要用剪刀细细的剪出鱼鳞来，大红的干辣椒用做鱼嘴巴，两颗红豆作鱼眼睛。为了鱼馍形象逼真，把鱼的身子做成微微弯曲形。
给未成年的孩子送鱼馍，寄托了舅家人对外甥美好的祝愿，希望孩子像鱼一样欢快、活泼、健康。
舅舅家给外甥送灯笼的时候要拿一对灯笼馍，灯笼馍极为讲究，最简单的要数小鱼馍，复杂的要数兔子馍、鸡娃馍、老虎馍，等等。这些动物馍莫不寄托了长辈对孩子的美好希望，盼望着孩子们欢乐、健康、聪明地成长。
以前有人过事时，亲戚们要拿馍，这时的馍被称为“礼”。事有不同，馍形各异。首先说小孩待满月，应拿被称作牛蹄夹的花卷。
嫁女儿时也拿花卷，同时，婆家要给女方家拿八个大硬盘馍。硬盘馍是特别大的圆馍，底部如同大碟子，顶部做成花朵、树叶等形状，蒸熟后用红绿色点缀。馍要切成薄片，给村里每家送一片。娶媳妇时拿六个或者三个硬盘馍。硬盘馍也是底部如同碟子一样的大馍，只是顶部做了莲花、葡萄、老鼠、茄子等造型，象征着子嗣连绵、多子多福。
闺女出嫁第一年还有看九月九之说，闺女要给父母拿角角馍。角角馍形如织布的梭子，比梭子大些，里面包了糖或者清油，要拿两个，称为一对。过丧事时，亲戚们要拿四个供，供形如硬盘馍，只是馍的花形不同，其形如同灵堂前敬献的大馍。逝者过三周年纪念时，礼节如同新丧之时。其实，舅舅家每年给外甥送鱼馍，外甥家应该给舅舅送忙罢礼。
图片来源：金山美娟馍店
忙罢礼，送的就是角角馍。古人崇尚礼尚往来，寄托情思，一来一往，联络频繁，增进感情。过春节，小辈给长辈拜年，送的也是角角馍，长辈给晚辈的回礼是一个早花馍。
早花馍也有写作枣花馍的，家乡的枣花馍和枣没关系，那是将面搓成细条，盘转之后借助剪刀、筷子、菜刀等工具做成各种花一样美丽的馍。更有甚者用桃红色在花馍的花芯处点个小圆，让花馍更花。早花馍喻意着春天，寄寓着希望和美好祝愿！
以前过事，前去的亲戚，不是提笼就是拿布袋，要拿好多馍。以馍为礼是有原因的：一是那个时候粮食紧缺，馍是实惠的重礼；再是馍被赋予了深厚的情义、深刻的寓意。
一家同时收几十家的礼馍，你可以想象一下群馍集聚的盛况：大小不同，颜色各异的馍如同参加比赛一样。馍的优劣代表了女主人的蒸馍的水平，体现了她的能干程度。礼馍是礼，也是一家人的脸面，人们非常重视。
如今除了丧葬礼，亲戚走动不再拿馍，这充分说明人们已经彻底解决了温饱问题，是否也说明农耕文化正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亲戚拿礼馍的风俗几乎消失，是社会发展的结果，还是传统文化的没落，亦或是自然选择的结果，也许都有吧！礼馍，礼和馍已经很难让人联系到一块了。
礼馍，流传至今天，范围甚广的，除了给外甥送馍之外几乎不再提起。可是我还是想用文字记录下曾经的特殊记忆！让其不被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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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近照
作者简介
作者李会婷，女，网名玉山并秀，陕西省西安市蓝田县人，著有长篇小说《沙枣花开》，散文集《龙曲湾的记忆》。
来源：秦岭余韵，原标题《馍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