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尘作品,授权《地平线》首发
木卡姆,还是木卡姆
晨风吹来悬崖上盛开的清凉
舞场,凌乱着昨夜的狂欢
演出途中,十二株沙枣树一一败北
难产的王妃将遗言埋在季节之外
一个夜晚,因一场木卡姆而崭新
就像一场远途,因突入的艳遇而精彩
那时,整个叶尔羌汗国布满爱情的味道
乐师们,依次骄傲出场
手鼓和萨塔尔,构成一条河流的两道堤坝
作为歌词的察合台语,印在汗国的封面
安放欢愉的夜晚,失眠于黎明之前
如果一段神伤非要被记住
木卡姆就会让它改写内容
如果一段爱情非要被遗忘
木卡姆就会让它铭刻在时光深处
如果中亚大地需要一件最合身的装扮
木卡姆就是四季都靓丽的衣衫
车师古道
天山北坡,远征者因战入史
冻僵的时间,在枪尖凝固成诗
西伯利亚狼群,以夜嚎的方式怀旧
最凄厉的一声,撕破夜晚的帘布
史籍外的故事,喷涌而来
月光伏在树梢,偷偷舔舐*上的血
攻与首的间隙,为败者缝制悼词
匈奴人的哀叹,被山风卷走
就像我的追望,被景区的门票嘲弄
别失八里:北天山丢失的乳名
像那时失宠的将*,凄然于晚年
像那时丢弃的籍贯,无法找回
青草倒伏于此,战马歇息于此
战败的牧族,将无奈写进朝贡的岁月
别失八里,北天山丢失的乳名
蛰居于史料的角落,黯淡于回忆
一个车师国的后裔,时居于斯
通过麦克风唱出了它的存在
一个外乡的诗人,偶尔路过
在一首诗里凭吊陌生的辉煌
一个从马背上跳下的小孩
把馕向上一扔,天空变得金*
无数个马背上的孩子,让儿歌飘过草尖上
“别失八里,丢失乳名的孩子!
别失八里,被鹰叼走的地方!”
沙漠中的三朵玫瑰
时光之沙依次掩埋:多浪、克里雅、罗布
三朵玫瑰,隐蔽在比时间更为遥远的岸边
沙漠掩饰的破绽,等待起底
从阿瓦提起步,墓地就是终点
我的脚印,被失去方向的水抹去
就像张扬的青春,被一首不成功的诗歌掩埋
一头年迈的毛驴,被我的背影牵着
驮着行李,走过*昏的叶尔羌河边
多浪、克里雅、罗布,三个曾经的部落
三个被时间谋杀的兄弟,失散于迷乱的逃离
我是唯一的确认者,给你们提供一次义诊
将发炎的档案焚烧干净,重新书写一部非虚构
还原秘藏的阳光婚礼宴席
给三支被遗忘的集体命名,颁发身份证
让你们的晴朗,晾晒在*金牧场
让你们的儿女,认我为亲人
共同挂起一张通往春天的草图
让一场失去意义的辨认,失败于此
沙枣花开:献给伊帕尔罕
四株沙枣树,分别守在四季的出口
让你安然于故乡的慈爱抚拍,甜甜梦去
逆着时光之流,逆着你当年进京的路向
一缕沙枣香,一滴西域的清露
铺就我的一次长旅,卸下行李时
我将一份突兀的敬意,刻进门楣
我情愿醉倒在那时的沙枣花香里
目送你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向春天深处
将怒放的青春,研制成一剂帝国的迷药
沉醉其中的,岂止是帝王的笑容
我情愿做个侍童,焚香展纸于你身旁
抚琴低曲,或记录你那释放一地芬芳的诗句
让一株青草,支撑起喀什郊外的夏天
循着你的体香,矫正一张金匾后的误传
一场演出,让我开始记忆王妃的尊贵
她用诗句劈开一道门,唤醒叶尔羌汗国的耳朵
一床燃烧的欢快,打碎信仰的死角
叶尔羌,已经不仅是一条河的乳名
香妃,也不仅仅是沙枣花下的伊帕尔罕
边地的远月下,*金草原的每一个角落
一场十二木卡姆的癫狂里
填写《乐师史》所有的空白
诗人内心的安抚与自我肯定
水尘/文
从委身诗歌的那一刻起,其实都是诗歌见证着我的生活状态与内心感受!诗歌就像是一个十字路口的绿灯:有时,我的创作被身外的所见拖曳着、任凭诗意流淌于山河或季节的变化;有时,内心的感受或者对所经事体的反映,像被一个牧人驱赶着的牧体,被动地游移向一个个不知所终的牧场,甚至消失。这两种状态都在我们所谓创作的时候,被诗歌的绿灯放行。
在一个讲求速度和效益的时代,一首诗歌和一位诗人能干什么?在神性的追奉和人性的回归之间,它和他的努力难道都是为了获得自己真实的席位?——诗坛江湖也好,烟火人间也好,这种追问一直没有停止过。只是,诗歌界在无节制地放任诗人的才情肆意时总极力远离大众,导致了一个时代诗歌素养的偏差。是的,诗歌素养!它与诗人所处的地位无关,无论这个诗人拥有一个国家级诗歌刊物的编辑身份,还是他在大学中文系讲授诗歌多少年,无论他是一个低层的车间工人以业余时间和一点微薄的收入养活自己的诗歌,还是背着手缓缓走过冬日萧瑟的农田的农人,这些身份和诗歌的内涵、素养真的不重要!
诗歌说到底是为了两件事:追求语言表达的优雅程度;捍卫这种表达方式所应具备的尊严。前者使我们常常失去了对技巧偏重的警惕,后者又往往使诗人过分注重自己在他者眼中的身份认同。这两者,无意间成了这个时代诗歌通往自身之路上的伤!警惕者,往往快速地奔向了真正的席位!没有警惕者,还靠发表的数量、获奖的级别来堆砌着自己的诗歌灶台,甚至,还靠喋喋不休地责怪他者对诗歌的态度来显摆自己的优越感!
从欣赏文本到具体实践,我对自己的诗歌素养从来没有表现出足够的自信,这要求我一直保持着诗歌阅读的持续性——低调而含羞的;同时,在创作上,那些回归于内心感受、关照个体体悟的诗作让我惊诧不已但又无法亲近。我多年的诗歌实践还是与自己游走大地山河、抱定人间烟火有关,从生活了10多年的腾格里沙漠之南到山河搭建出的银川平原再到游历青藏、策马天山、横越帕米尔高原,一个个中国北方的地理单元及其衍生的文明,常常成为我牧养诗歌的营养基地,这种基地的辽阔与壮美,成了一种格局与视野催生的独特!更能催生一种创作前、创作中的自信,然而,面对诗歌刊物的约稿,它们从电脑里被调出时,我的自卑又快速遮蔽了它们!我既不屑自己的这些诗歌和一些小生活描摹、小情调感叹的作品放在一本刊物或选本中,也常常怯于和那些为这个时代奉献了真正意义上的诗歌作品放在一起。中年时期的诗歌创作心态,就这样真实而尴尬!
不谈诗歌创作技巧,最大的技巧是无技巧。想说说距离感,它不仅体现在我们对创作对象的态度上,还体现在了我对诗歌圈的态度上。这便是近10年来,没有放弃诗歌创作,但它们的大多数处于一种“抽屉内”状态。距离能让我从侧面看得更清晰些。这是个从文本上给予最大丰富的诗歌时期,也是对诗歌最不尊重的时期。犹如工业社会才催生了霾一样,诗歌的生态之霾也在时下出现、蔓延,我愤慨于诗歌生态被遭污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历史境遇,从发表到出版乃至获奖的三部曲,似乎成了诗人获得肯定的最重要途径。诗歌的尊严确实成了他者嘲弄的对象。除了我们自己,怨不得别人!这个时代,对诗歌伤害,最直接且彻底的,来自我们!
我所看到的诗歌力量,不仅是一些热衷诗歌的人们搭建的各种活动:给予不少诗人内心的安抚与自我肯定;更重要的,是那些民间的力量。年7月20日,我为自己设定的一个人文写作项目而至云南省勐海县,一地细雨慢洗着那个边境小镇的*昏时分,也增添了整个镇上的寂寥。随意走进路边一个修手机的小摊,摊主安静地捧着一本米沃什的《诗的见证》。逼仄的空间里出现了这个时代如此奢侈的一个画面,他身后的货架上,最高的一排腾出来摆放着一些摄影类的书,第二排竟然是一些诗歌刊物,最多的是《星星诗刊》。我悄悄地抽出一期,随意翻看。那一排刊物中竟然有年第五期的《星星诗刊》,里面有我是一组《走过甘肃》。一种亲切感犹如窗外的雨,扑簌簌从内心里溢出。后来,通过谈话得知。他姓樊,从重庆到勐海两年了,做着修手机的小生意,但没忘记订阅诗歌刊物,没有忘记网上购买与诗歌有关的书籍。淡淡地,让一抹诗意在那个边镇上存在,确切地说存在于那个狭小的空间里!离开时,我提出带走我抽出的那本刊物,他说:“谢谢你,没想到来到这里的人,还有爱好诗歌的!”他不知道,这场邂逅,让我见到了不次于一场诗歌活动的力量,他也不知道,我是一个爱过诗、也从没放弃这种爱的人!
当年,在腾格里沙漠南缘的那个小镇生活时,诗歌让我那么自信地一次次给朋友说:你可以羡慕一个帝王的富有,但不能嘲弄一个诗人的贫穷!”让一首首诗歌沿着从信箱里蜿蜒出的路,走向刊发的报刊;后来,在贺兰山下的省会城市银川生活时,我常常羞涩地将一首首写好的诗歌塞进电脑的“诗歌”文件夹里,像郑重地叠好一件件带给自己尊严感的衣服于箱底一样,夜深人静时偷偷打开文件夹,仅仅提供给自己“曾经是诗人”的感觉;今夜,我刚从积雪的天山下来,抖抖防寒服上的雪色,谦卑而清醒地写下这点感受,不奢求诗歌之外的另外一双耳朵听到什么,仅仅是为了让一种诗意见证我内心的一次起义!
(原文刊于《星星诗刊》年第一期)
水尘,原名唐荣尧,年代生人,诗人,编剧,作家。CCTV大型纪录片《神秘的西夏》、《中国回族》、《西夏陵》的总编剧、总撰稿、监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银川市作协副主席,银川文学院院长,被评为“中国十大校园诗人”、“中国十大新星诗人”等。
在国内外文学刊物上发表逾千首诗歌,出版诗集《腾格里之南的幻像》、《写给北纬38度:时光与脚步》;出版《王族的背影》《王朝的湮灭——为西夏帝国叫*》《西夏帝国传奇》《消失的帝国:西夏》《神秘的西夏》《西夏史》《西夏王朝》等西夏题材的历史散文;人文写作专著《宁夏之书》《青海之书》《内蒙古之书》《中国回族》《中国新天府》《大河远上》《文字背后的美丽》《月光下的微笑》《青海湖》。
年5月18日,荣获第六届“中国当代徐霞客”称号,成为宁夏首位入选者。
现定居银川。
(插图均系著名油画家王沂光作品,顺致敬意)
深阅读,从北方开始;
接近西部,接近地平线,熟悉一种深度和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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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枕边恋人
在白银的日子里(儿童小说)
文/董刚
这其实是一篇儿童小说,但故事里的情节都是来自于生活,所以它更像是散文。小说讲述了一个憧憬外面的世界,并最终如愿以偿、在一条山生活了半年的儿童的故事。小说写到了北国长城、大漠风光、异域风情、人事变迁、儿童世界等等,是对曾经往事的回忆,对逝去的美好的挽留,是走向成人世界后的一声叹息……
一
每次听儿童歌曲《歌唱二小放牛郎》,特别是到这一句:九月十六那天早上,敌人向一条山沟扫荡,我都忍不住嘴角浮起笑意。
按道理说我是不该笑的。抗日战争时期,在河北省涞源县,出现了一位全国闻名的抗日小英雄,他姓阎,因是村中的孩子王,所以称为王二小。据当时晋察冀*区一*分区司令杨成武回忆,王二小与一*分区的一个连长关系很好,涞源县当时属一*分区。王二小牺牲时才十三岁,在日本*子扫荡一条山沟的时候,为了掩护几千名老乡和干部,他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把敌人带进了八路*的埋伏圈。气急败坏的日本*子把王二小挑在枪尖摔死在大石头的上面。
干部和老乡因此脱离了危险,英勇牺牲的王二小的事迹很快传遍了解放区,每一个老乡都含着眼泪,歌唱二小放牛郎,《晋察冀日报》在头版报道了王二小的英勇事迹。晋察冀边区的文艺战土方冰和劫夫,很快创作了全中国的著名儿童歌曲《歌唱二小放牛郎》。这样一首歌曲,歌唱的时候应该是饱含着热泪的,英勇的王二小牺牲了,在中华民族伟大的反法西斯战争中献出了生命,年仅13岁,难道我们不应该悲痛吗?
那个时候唱这首歌,我们总是很感动,并为王二小的机智勇敢而感到自豪。他死得其所,把敌人带进了八路*的埋伏圈,掩护了几千老乡和干部。可是这几年,再唱起这首歌的时候,除了感动之外,又是温馨美满的回忆。因为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在甘肃那边上学,我们学校的学生都爱唱这首歌,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们学校的名字全称恰好叫做:甘肃省白银市景泰县一条山白银公司农场子弟学校北校区。
每次唱这首歌的时候,大家都很起劲,因为我们认为,王二小就是我们这儿的人。我心里总是感到怀疑,但不管问哪个同学,他们都说:敌人向“一条山沟”扫荡嘛,肯定是咱们这儿的!当然,今天的我也明白了:王二小并不是甘肃省白银市的人,敌人扫荡的是河北省涞源县的一个小山沟。而我们的一条山是个镇,和王二小没有任何关系。
今天的我当然也明白,一条山镇看起来苍凉偏僻,荒无人烟,但也是革命战争中一个不可忽略的地方。当年中国工农红*一、四方面*在会宁胜利会师后,红四方面*之五*、九*、三十*及总部所属部队共人西渡*河,挺进景泰,在景泰浴血奋战14天,足迹遍及景泰三分之二的乡村,进行了以一条山战役为主的大小战斗十余次,歼敌多人,有多名红*战士牺牲在景泰这片热土上。
一条山战役纪念馆建成于年,位于景泰县人民公园中心,占地面积平方米。纪念馆展览分强渡*河、景泰激战、*民鱼水情、征战河西四个单元。馆内共有图片、图表多幅,实物30多件,真实地再现了渡过*河执行《宁夏战役计划》的红四方面*的革命历程。
但那个时候,可是什么也不懂,王二小就这样被我们“叫”到了一条山,我们都为“他是一条山的人”感到自豪。
二
我本不该在这里上学的。祖父是白银市的筹建者之一,是筹备建设白银厂五人小组成员之一,担任白银公司劳资处处长,并兼任白银市委秘书长,而白银市的前身,其实就是白银公司,一条山白银公司农场子弟学校,当然就是白银公司的农场子弟学校。很长时间我都没有搞清楚,为什么白银公司的农场,竟然远在多公里之外的景泰县。
我本应该在合阳县百良镇中心小学上学。一九八九年春节,三叔和姐姐从白银回来了,他们故意逗我玩儿,说要带我去白银上学,这令我惊喜万分。因为白银可是一个令我神往的地方,祖父虽然已经仙去多年,但我们家那边的亲戚是非常多的。我没有出过远门,总觉得白银是一个非常遥远、非常神奇的地方,要比西安远很多、大很多(当然,今天也知道,白银根本没法和西安比,差太远了)。他们每次回来,我都要兴奋很多天,现在竟然要带我去上学,还能不开心死?
还没有过十岁生日的我,并不知道这只是大人的玩笑,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每个人,每天都把“去白银上学”这句话吊在嘴上,这是一九八九年春节我唯一的话题。后来连我的班主任马中学老师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他专程到家里来,劝家里人不要让我去那边上学,我也知道了,这只是大人的玩笑,但我怎么可能同意不去?闹了很长时间,家里人看到我热切的样子,也不忍心说不让我去了,我这才如愿以偿。
出发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姑父那个时候是宝鸡红光铁厂的厂长,我们坐了厂里一辆四门六座的小卡车先去宝鸡,然后坐火车去兰州,再倒车去白银,接着倒车去景泰,然后农场的人接我们去农场,一个单趟就需要三天的时间(今天半天时间的路程)。翻越金水沟的时候,我感觉就像腾云驾雾一般。那个时候还没有修建亚洲第一高桥——金水沟大桥,今天汽车一分钟多的路程,那个时候需要很久很久,应该最少在半个小时以上了。
这是我第一次翻越金水沟,兴奋、紧张又害怕。那个时候天刚麻麻亮,雾气还没有散去,感觉就像是电视里看到的仙境中一般。一道弯一道弯拐来拐去,下沟时就像要扎进深渊,爬沟时又像在上天。太阳出来了,照在梯田上,很有层次感,让我觉得壮观。后来不知道经过哪一条河流,应该是渭河吧,宽阔的水面上,有一层淡淡的雾,朦朦胧胧的,很美,这都让我感到新奇。虽然晕车吐得七荤八素,但心里一点也不后悔这一次远行上学。
三叔三婶那时也就三十出头,从我今天这个年龄来看,他们不过是小伙子、小媳妇儿,但他们应该还是非常有耐心。一路上三叔不断嘘寒问暖,而三婶则把我搂在怀里,因为座位是不够坐的。那个时候,我们也根本没有觉得这是超载,挤一挤就坐下了。后来从一条山到白银市里去,三婶带着我和董彻,为了省钱,我们只买了一张成人票,一张儿童票。列车员来查票的时候,我就偷偷地钻到了座位底下,三婶还把她的衣服盖在了我身上,以防被查票员发现,现在想来十分有趣,也是非常美好的回忆。
三
一路颠簸,不必细说。从宝鸡火车站上了火车,一路西行,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心里甭提有多激动了。绿皮火车穿梭在崇山峻岭之中,我的心情也像这绿色巨龙一样蜿蜒前行。从兰州换乘去白银、景泰的列车,我兴奋地向窗外看去,心中是无比震撼的。
合阳在渭北平原上,视野开阔之处,就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要么就是沟壑纵横,一级一级的梯田,东边还有*河滚滚向南而去。可是在这儿,却是有苍凉悲壮的感觉:眼中全是土*色,沙丘一个接一个,不知道会延伸到什么地方,很少能看到绿色的植物,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荒无人烟,宛然就是一派大漠的风光,但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雄浑壮观,人的胸襟似乎一下子都宽广了。
更令我感到惊讶的是,*河在兰州穿城而过,*河的水竟然不汹涌澎湃,而且看起来是清澈透亮的。一看到兰州*河铁桥,列车上就有人说,当年彭德怀在这儿大战马继援,那小子太狂妄了,嚣张地喊:挽狂澜于既倒,定乾坤于西北!被彭德怀一顿狂揍,跑到青海去了。*河北岸有一座高塔,雄踞在山巅,格外引人注目。我很想登上这座塔,但火车一瞬而过了。
到了一条山白银公司农场,我更是大吃一惊,从小令我神往的地方,原来一点也不繁华,甚至比起我们那的农村也颇有不如。我明显地感觉到,三叔不断地在观察我,那时我感觉他喜欢我,现在想来,他一定在观察我是不是心里很失落。不过好处是,这里顿顿都是白馍,还可以随便吃鸡蛋。但这里的白馍却和我们陕西的不一样,它是烤的焦*的白馍。
他们在野外用沙土盘一个大炉子,炉子有一米多高,中间有十余根粗钢筋;一头留有烟囱,一头留有灶堂口。把馍馍做好之后放在铁板之上,开始生火,火势很大,足足烧有十分钟,把有馍馍的铁板放在钢筋上,炉子顶部用另一块铁板再封住,周围还要涂上泥巴,保证密封。这样过了二十分钟,再打开密封,我惊讶的发现,馍馍熟了,而且就像关中人用冬季取暖的炉子烤的馍一样,焦*酥脆,我特别喜欢吃这种馍馍。
还有一种比较喜欢吃的主食,就是蒸土豆。在我的印象里,关中人是把土豆做为一道菜的,可是这里人却当主食吃,因为这边的土豆产量很大,沙地应该是适合土豆生长的。三婶把土豆切成一些小块,放在锅里蒸,熟了之后浇上辣子蒜汁,非常好吃。还有她做的韭菜揪面片,我也是百吃不厌的,每次都感觉到没有吃饱饭就完了,只好就啃馍馍。
主食还有玉米,零食也有,主要是炒葵花和炒大豆。这里的玉米和葵花都要比关中的高大很多,特别是葵花,竟然能长到三米多高,我站在葵花园里,有时心里都感到害怕,就好像穿梭在森林里一样。我和堂弟董彻有时候就会偷偷跑到葵花园里,扳倒几棵葵花,用葵花杆搭建房子,我们就躺在房子里,每人拿一个向日葵,边聊天边嗑葵花吃。
四
在这里,我总是很害怕上厕所。这里每家每户的房子,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那是白银公司统一盖的,家里没有厕所,厕所统一在居住区之外,门对着居住区,后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农场。白天上厕所,倒没有什么,晚上和凌晨时分就令人特别感到害怕。
有一天早上,天还没有亮,我去居住区以外上厕所,刚刚蹲在炕上,就听见了呼哧呼哧的动物的喘息声,正在紧张的时候,感到了一条热乎乎的舌头在舔我的屁股,登时吓得我*飞魄散。我一只手提着裤子,飞也似的逃跑了,逃跑的过程中,能感觉到有东西正绕过一排厕所,想追上我。幸亏厕所都集中在那一块,有一百多米长,要不然,它一定会在我逃回家中之前追上我的。
我一直都在想,那个早晨舔我屁股的,到底是一只狼还是一只狗?如果是一只狗,那倒不是很危险,假如真的是一只狼,那我可就差点命丧大漠了。但我觉得它是狗的可能性更大,它并不是在舔我的屁股,而是在找屎吃。但是说它是一只狼,也似乎能讲得通,毕竟在这荒凉偏僻的地方,应该是有很多狼的。后来我也经常希望能遇见一只狼,但在这儿的半年时间里,从来没有遇到过。
每天晚上,我和董彻住一个房子,甚至是盖一个被子,堂哥董鹏在南校区上学,很少在家住。如果祖母从白银市里回来,她和我们两个住在一起。家里养了一只小*猫,董彻特别喜欢,每天睡觉都把它抱在怀里,但我很害怕它会抓伤我。有一天放学,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迅速地抓住这只猫,把它狠狠地摔向水泥地面上,结果它一落地,就迅速逃跑,没等我反应过来,它已经上了屋顶。这令我啧啧称奇,并得出了一个结论——猫是摔不死的!
绕过一排厕所,是一望无际的麦田。但这边的小麦是春小麦,可不是我们合阳这边的冬小麦,我去的时候,春天刚刚播种开始。这边的农业完全是机械化的,看到坦克般威武雄壮的履带式拖拉机,我是完全的被惊呆了。后来我才明白,无论是播种、施肥还是收获,这里在三十年前已经实现了机械化。而我们合阳这边,在最近几年才走到这一步。那时无论播种、施肥、除草、收割,还是打场、扬场、晒小麦、把小麦装进粮仓,都靠的是人力,那个时候我已经干过这所有的活了。
但这边毕竟是大漠边陲,环境还是比较恶劣,除了农场,便是望不到边的沙漠,还有绵延起伏的沙丘。太阳*辣,日照时间长,在这边呆久了就成了两个红脸蛋,我们称之为“二团红”。风沙很大,一年一年见不到一滴雨,吃水很不方便,庄稼又怎么能够生长?关于这一点,你不由不相信毛主席的话,历史是由人民群众创造的,全国人民团结一心,就可以创造奇迹。
我们的住宅区,距离白银公司农场子弟学校大约有一公里,每次上学的时候,都要经过一条宽二三十米的水渠,我刚到这里的时候,灌溉季节还没有开始,以为这是沙地的特征,并对沙地里突然出现这么大的一条望不到边际的深沟,而感到不可思议。后来灌溉季节开始,大水渠里的水汹涌澎湃,滚滚而去,让我经常有在这波涛里驾舟前行的想法。我常常想找到一棵大树,用它来做一只船,但这个地方一眼望去都是沙地荒丘,除了有几棵光秃秃的沙枣树,竟然再连一棵树都找不到。可是在我们合阳,到处都是古槐、梧桐、白杨、垂柳。
那种景象实在是太壮观了,终身难以忘记。我也常常在想,这些水是从哪里来的?甚至和堂弟董彻一起去追过它的源头,最终还是放弃了。荒无人烟的地带,看不到一个活着的东西,实在是太可怕了。
五
不知道哪里来的水,却是水势浩大,农场里望不到边的庄稼有了保障。居民的生活用水,也是来自这河一样水渠里的水,有一条比较小的水渠,把这里的水引向了一个封闭式的大水库。水库上面有一个一米见方的孔,大铁盖子盖在上面,需要水的时候揭开盖子,把水桶的环扣在铁链子上,灌满水桶再吊上来,然后用扁担挑回五百多米远的家里。
水库的外观,就像一个巨型的水泥堡垒,其实那只是露在地面上的部分,揭开盖子你才发现,里面很大很深,足有一个标准的足球场那么大,里面都是水,也无法测出它的深度。本班有两位同学曾经逃学,揭开盖子,抓着铁链子溜了下去,在水库里面游泳,这样看来也不是特别深,但有十五六米深是没有问题的。这两位同学后来被班主任老师暴揍了一顿,却是死不悔改,后来又偷偷的去了,还告诉我,他们是南方人,这点水算得了什么?他们跟着父亲在湘江里都游过。但我依然还是觉得危险,毕竟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那时候已经帮着挑水了。现在十岁的孩子是不可能挑水的,何况水桶是那么大,我也在回忆的时候反复印证,最终确定十岁的我,的确挑过水桶,还把水桶挑回了家。我去的时候总要带着董彻,五姐要是在家,她就会带着我们俩。虽然是春天,但那边依然还是很寒冷,水库的取水口周边全是冰,很容易滑倒,幸亏取水口要比地面高出一尺多,要不然可就太危险了,不小心掉进了水库,想想都害怕。
五姐和四姐年龄其实一样大,只不过是月份小。她的个子不高,人也瘦小,但是很勤快,回来了总是干这干那的。她要是在家的话,每到周末就会给我们换洗衣服,还帮着我们洗头发。理发的活儿她可干不了,三叔每隔一段时间,会从市里回到一条山,也就给我们弟兄几个把头发理了。五姐每次带我们去挑水,脸蛋涨得通红,累得流汗,现在想来,她那时也不过是不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又因为气候的问题,她也是“二团红”,一干活,两个脸蛋红的就像苹果一样,上面还上了一层釉子,有点透亮的感觉。
我们这边是北校区,只有小学,堂哥董鹏在南校区,南校区里有初中。他要是回来的话,会带我们放风筝。风筝都是自己做的,我们把细竹做的门帘,偷偷抽出几根竹条,用细绳绑在一起,做成风筝的骨架,然后取了一张白纸,用水彩笔涂上图案;然后再给风筝做两条长长的尾巴,用来掌握平衡,风筝线却是用三婶纳鞋底的细棉绳。然后我们来到麦田里,借着风力把它放上了天。
这是我第一次放风筝,很是感兴趣,只要有空,就希望他带我们去放风筝,可是他只待了个周末又去南校上学了。第二年我回到合阳后,也试着做风筝,可惜从来都没有成功过,却把家里的竹凉席全弄坏了。
六
居住区的东边是麦田,一眼望不到边。北边也是麦田,只延伸了三五公里,有一条高梁,却是一眼望不到边。我常常望着那条梁发呆,以为它是一座山,又是如此的整齐,宛如一条巨龙蜿蜒到了天边。后来我和农场的孩子们玩熟了,周末就和他们一起往那条梁下走,因为他们告诉我,可以挖到土蜂蜜,特别甜,特别香,比卖的要好吃几百倍。
我果然吃到了土蜂蜜,那条梁也真的不是山,我惊叹于它延伸到望不见的地方,如此的雄壮,走近了感到特别失望,它不是我想象中的石头山,光秃秃的,连一棵草都没有,好多地方都已经坍塌了下来,而且竟然全是用沙土堆起来的。但能感觉到它曾经是整齐的,这就令人感到很奇怪,会不会是有人修了这条梁?他们修这条梁又想干什么?梁的那边又是什么?隐隐约约的,我感觉到这条梁大有来头。
这时候伙伴们已经在大梁开挖了,他们不断的都有收获,从沙土里面挖出紫褐色的像蚕茧一样的土蜂蜜。我是第一次来,也不懂得怎样去挖,他们递给了我一个,我掰开之后,里面是白里透*的固体的土蜂蜜,吃起来果真是好甜、好香。可是后来又有人给我一个,我掰开之后却发现里面是一条虫子,这就又令人有了新的疑惑。我是比较爱思考的人,凡事总是想弄个明白,那时就一直在想,一开始是土蜂蜜,慢慢的就变成了虫子,那么这个虫子以后就会长成一只这里的土蜂。
那么,我们吃的应该就不是土蜂蜜,而是土蜂的卵,但这里的孩子还是都把它叫土蜂蜜。难道土蜂蜜其实真的就是土蜂的卵?但我们关中也有很多土蜂,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土蜂的卵可以吃。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很久,直到今天也没有想明白。生物一科我学得并不好,法布尔的《昆虫记》虽然也看了,但里面似乎并没有讲到这一点,只能以后再向人请教了。
这时,我忽然发现,这条梁的下面有一块碑,碑上还刻了好多字,就跑过去看了一下,这一看我还是大吃一惊——碑上赫然写了五个大字:明长城遗址!可以想象,我当时有多么震撼、多么吃惊、多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学前班就听说过万里长城,它是秦始皇修的,却在这里换成了明代的长城。万里长城是中华巨龙,多么威武壮观,可这里的长城就好像断壁残垣一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那时的我如同坠进了云里雾里。
我手脚并用,迅速地从坍塌之处爬了上去。北国的风是犀利的,此时春节刚刚过去,还是很寒冷,爬的过程中我想退缩,但终究没能抵制住好奇心,最终我站上了这条梁之巅,不由一阵眩晕。梁的这边是农场,虽然看起来荒凉,但起码能感觉到有人烟,毕竟一块一块的土地很整齐。梁的那边却是一望无际的沙丘,多么空旷,辽远,那时虽然不懂什么叫做“悲怆”,后来读了陈子昂的“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就理解得很深刻。
景泰县地处*土高原与腾格里沙漠过渡地带,被称为河西走廊东端门户,难道梁的北边就是腾格里沙漠吗?我真的不知道。但站在横梁上,我觉得我的心尖尖都在颤抖,猛然间感觉到天高地迥,宇宙无穷,苍茫辽阔的大地上,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天上的云在飘,梁上的风在嚎,这让我感到了害怕,同时心里又很难过,因为我就想起了我的祖父。
七
成年后,我查了一些资料,也就有所了解。万里长城是中华民族的象征,人们习惯说“东起山海关,西到嘉峪关”,指的就是明代长城。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大多数人们只记住了山海关和嘉峪关段长城的雄伟,却不知在绵延万里的长城沿线,已经有许多极具历史文化价值的长城遗址,在自然或者人为的侵蚀下,逐渐失去了光彩,呈现出千疮百孔,逐渐消失的境地。
景泰县内的明长城又称“新边”,修建于明万历二十七年(公元年)自靖远县越*河进入景泰县,纵贯景泰69公里,有附属关堡5个,烽火台82个。这里的明长城遗址,大都位于深山之中,和山海关、嘉峪关的砖砌城墙不同,这段长城基本是土墙和山体相结合的方式建成的。
放眼望去,这里一片荒芜,没有人烟,更看不到印象中气势宏伟的长城。而所谓的长城,在这里也仅仅只是一条高约四米的低矮土墙。而三十年前我站在这条梁上,明显的感觉到它的高度远远不止四米,也就是说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它一直在不断变低缩小,并没有被当作遗址保护起来。
有一则材料看得我是触目惊心。白银地区矿藏丰富,这一处更是有*金。淘金者为了让车辆顺利到达采沙场,甚至不惜在长城上直接拓宽一个原有的豁口,在重型机械依然无法通过的情况下,径直沿土坡翻越长城,导致长城墙体部分被压塌。曾经抵御域外铁骑的长城,在现代机械面前,脆弱得就像一张纸一样。这个材料是二零一五年看到的,结尾呼吁人们保护这里的长城,希望真的已经把它保护了起来。
另外我也感觉到,在冷兵器时代,这万里长城需要多少士兵来守卫?有那么多士兵吗?当时我一个小孩子都能爬上去,骁勇善战的马背上的民族为什么就很难攻进来?从秦始皇开始,古代的大多数帝王都很重视长城的防御作用,历朝历代都在修长城。可见长城的作用,更多的是阻挡战马的,士兵能攻上来,但是战马却过不来,马背上的民族骑兵没有了战马,也就远远不再是中原民族的对手。
但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想这么多。我难过是因为祖父是白银市的筹建者之一,白银公司在这里建农场,其实就是在长城脚下,找到了一处平坦的、适合大型机械操作的不毛之地,把它变成了一座大粮仓,这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这是在半沙漠地带,真正的苦寒边陲之地,可以想象当时有多么艰难,他在一九五三年、三十出头就在这里,一直干到了八十年代。而我到达他生活了三十年的地方,他已经去世五六年了。
多年以后我去白银市,应该是清明节前后的时间,有个晚上我曾和三叔在楼下,用白粉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前面伸出来一部分,留了一个长方形的口子,写上了祖父的名讳,为他烧了纸钱,青烟袅袅之中,还依然感到祖父就在身边。在白银市里,好多老人都说祖父其实还活着,甚至有人说他还回来看过这座他一手创建起来的城市,说得神乎其神,我真的愿意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八
我来到这里的消息,很快就轰动了整个一条山。因为这里毕竟是偏僻、荒凉、苦寒之地,突然就来了一个从“大地方”来的人——他们都不知道陕西有个地方叫合阳,但都知道有个地方叫西安,认定了我就是从西安来的,是个城里人。有个叫张晓梅的同学,用无比崇敬的眼神,告诉一个叫尚灵灵的同学:你知道吗?董刚可是从西安来的呀!他们说起西安,总是特别地神往。
我不管在南校区还是北校区,都格外地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