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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0/12/18 17: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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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丁专辑

作者简介

本名朱剑林,年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年开始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鹿呜》《包头日报》《内蒙古日报》《人民文学》《小小说》《中诗协》等报刊和网站。出版个人文学作品集《美的变奏》。包头市*府社科类成果评审专家组成员。包头市*协文学艺术院副院长。

四十年前,常自信地幻想,四十年后自己一定能写出特别棒的东西。四十年后,才发现写出的东西还不如四十年前。四十年前的生活是这样的......

现场考试(之一)

一丁

我拎着面袋,正要进粮站的门,忽然从里边传出了一阵阵喝彩声。进了营业厅的门一看,嗬!好不热闹,挤了满满一屋子人。我向旁边一个熟人打听,才知道粮站正在进行现场考试。

“下一个,小李子。”粮站主任点了名。

“小李子?”我一听这个熟悉的称呼,不由得眨巴眨巴眼睛,把这个姑娘又看了个仔细。

她,二十出头的年龄,圆圆的脸蛋,有一双机灵的大眼睛,因为个子小,所以大伙儿习惯叫她“小李子”。

记得去年有一次我来买粮,正遇上这个小李子给我秤粮,那时她才刚上班几天。我一看,这个新“伙计”还挺麻利,她“啪”地把粮本扔给我,面盛子往面柜里一扎,提起来往秤台上一搁,标尺上下摆动着,还没有停稳她就往我面袋里倒。我一急说“小同志!你慢点呀,这面称少了顾客不满意,称多了国家也得受损失呀!”谁知她把两只大眼睛瞪得溜圆说“什么多了少了,小家烂气的,多了我负责,少了也饿不死你!”说完,“扑通”一声,把面倒进了我还没有张好口的面袋子,喷起来的面粉扑了我一脸,手里面袋也开了口,洒了许多面。我掏出手帕,一边擦着脸,一边生气地说:“你这是什么工作态度,年轻轻的怎么这样呢?”

“咋啦?你会干你来干,我还不想干呢!”

“你!……”

“我!我怎么啦!”

要不是旁边的人把我俩劝开,我俩真不知要吵到什么时候。恰在这时,她的一个同学来看她,那同学说:“你这工作也挺好的。”

“好个屁!”她白了那同学一眼:“侍候人的差事,我年轻轻的当‘面耗子’真没出息!”

因为下乡工作,我一年没来粮站了。华主席为首的*中央一举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邦”后,如温暧的春风吹开了万朵金花,财贸战线面貌焕然一新,粮站也出现了喜人的景象。(涂*色句子系报社编辑改)听说小李变化很大,可是她变成了什么样子,我还真不知道。现在我得好好看看,她到底是半斤还是八两。

粮站主任的话音未落,只听得一个青年人清脆的声音答到:“到!”

好家伙,人不大,嗓门不小,这一声直把全屋震得鸦雀无声。小李子“咚咚咚”几步来到柜台前,紧紧袖口,象战士在接受战斗任务一样。

“好,第一项:秤面。”粮站主任满意而严肃地说。

小李子拿起一个粮本,叫了栋号,定了秤上的标尺,只见她把面盛子往面柜里一扎,一个鲤鱼打挺又提了起来,顺势稳稳当当地放到了台秤上。

嗬!不多不少,标尺正好在中央。这个动作,前后不到三秒钟就完成了。接下去又是同样出色的一秤。

“好哇!真利索,又稳又准。”营业厅里又沸腾了,我也惊讶地喜上眉梢。

“好,第二项:考考‘一口清’。”粮站主任指着我说:“现在这位顾客要买粮,你来心算。“

这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我成了她的考试卷了。她一见是我,脸唰地红到了耳根,但随即抿嘴一乐,很从容地说:“大叔,您买什么?“

“我……”我不好意思起来:“我呀?买三十斤白面,四十斤玉米面,八十斤大米,不,八斤大米;有油吧?打上一斤油。不,不打油了。我没带瓶子。”我当着这么些人,竟一下子想不起该买什么了。

“好,三十斤白面,四十斤玉米面,八斤大米,您要买油也可以,我们准备了服务瓶。”

“好,好,买上,买上。”我高兴地说。

“一共是十二块零八分,您给了十五块钱,找您两块九角二分。”她不加思索,清楚地回答。“您再算一算,看对不对。”

小李子给我秤好粮油,粮站主任又考她:这星期进货多少?销货多少?库存、损耗各多少?以及这个供粮区有多少户顾客?有多少户*烈属?有多少“五保户”?几个病残?住在几栋几号?等等一连串的问题,只见小李子面向顾客,对答如流,赢得了大家的阵阵掌声。这时,我一眼瞅见侧面墙壁上的光荣榜,上面是几个被评为粮站“先进工作者”的照片。那不就是小李子吗,她朝气蓬勃,满面笑容,虽然还带着几分孩子气,可不像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样虎惺惺的吓人了。

啊!变了,形势变了,人也在变,新的长征路上真是气象万千。(涂*色句子系报社编辑改)

于年10月

童心(之二)

一丁

天快黑了,建筑工地上都下班了。

下夜的栗老汉正要关上工地的大门,相临单位的庞科长闪进来,他把两盒“青城”牌香烟往栗老汉手里一塞说:“我家盖小凉房还缺一两车砖,现在没人,你看……”

栗老汉接过香烟,眯着眼一笑,点点头。

不一会儿,庞科长拉着满满一车砖从工地出来。栗老汉在后边帮着把车推上了路。

“下一车让儿子来拉吧,别把科长累坏了。”栗老汉掩上工地大门。

“谢谢谢谢!”

庞科长拉着砖车吃力地、慢腾腾地走着,脚下是一个慢坡,不一会儿,肥胖的大脑袋上便大汗淋漓了。

这时,后边走来两个人,是一位妇女领着一个带红领巾的小男孩。那男孩看见前边一个人拉着砖车上坡很吃力,便挣脱妈妈的手,飞跑向前。

“儿子,干什么去?”妈妈皱着眉喊。

“妈妈我要帮这位大爷推车。”

“儿子……”妈妈欲言又止。

小推车明显地轻快了些,庞科长回头一愣,又一喜,腾出一只手抹了抹流到眼角的汗,笑吟吟地夸道:“小朋友真好,真是学雷锋见行动嘛!”

“这是我应该做的。”男孩听到表扬,使出浑身的劲儿推起车来……

.

年9月初稿

(意识流小说)

雏燕初飞(之三)

一丁

1

我的心,跳得这样厉害!

唉呀!脸这么热,象烧红了的熨斗。

往日下夜班回来,我蒙头就睡,耳边打雷也难把本姑娘我惊醒;今天这是咋啦?都半夜两点了,那多情的瞌睡虫哪儿去了?也许都跑到爸妈那儿去了,听,他们卧室里传来的鼾声……

就是这张一寸宽,二寸长的字条,就让我的心“咚咚”地狂跳不停?以前上中学时,跑完了百米决赛这么跳过;对了,不久前在电机车间仪表室值夜班,由于我的疏忽造成了电机事故时也这么跳过,但那都不象今天这样跳个没完没了啊……

哎呀!看来今晚这就叫失眠。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失眠。

我第十遍读纸条上的两行写得端端正正的字:

小丽:下夜班后先好好睡个觉。我买了船票,你若能来,上午十点在彩霞湖东港见。小波

我读着,心里又是一阵狂跳。*知道他什么时候把这个小字条夹到了我的英语自学课本里。是昨晚上夜班时?还是刚才下夜班后?我怎么没看见他动我的书呢?好家伙,他就不怕让人看见?

呃?他又怎么会猜到我已学到第十课?字条就夹在这页。对了,好象我对郝大姐说过,可他……耳朵真长呀!

妈妈总说我傻里傻气,的确,我从不喜欢去钻牛角尖,也好象从没有这样积极地动过脑子,此刻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下塞了这么多的问号,简直要把头胀破了。最后,是一个大大的问号——我该怎么办?去和他约会?还是不去?

去吧。多好的小伙子,我第一次见他,就喜欢上他了。干练、聪明、诚实、憨直……老师傅们哪个不夸他?姑娘们哪个不偷偷地“瞄”他。

“别去!”―――从哪儿飞来这么一个声音?是妈妈说的?妈妈说:“瞧你多傻,出落得比我年轻时还水灵,怎么偏偏看中了一个三辈子都是穷工人的粗小子?我找你爸爸哪会儿,他都是个副科长了。你如今花儿似的,又有文化,还怕没有个更象样的追上门儿来?”这是妈妈说的话吗?她怎么这样说呢?

我忽然不安起来。我家宽敞的两室一厅房间——黑白电视机、双卡录音机、落地音箱、沙发、立柜、双墩……要是他有一天来了怎么办?他那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一张从不会客套寒喧的嘴,憨厚的脸,还有些蓬乱的头发……他的一切,和这个阔气的家庭是多么不般配呀?这些我怎么以前就没想过?真的,哪天他要是真的来了,他会窘的,我比他更窘吧?

我要去,我就是喜欢他嘛!我不是早就这样幻想过吗?但没料到会发展得这样快。

不行,那将会让爸爸不高兴的。妈妈说过,爸爸的顶头上司王书记有把小儿子“介绍”给我的意思。爸爸虽然没有当面提过这事,但也曾经明敲暗点地说:“你年纪还很轻,不要瞎谈对像,要慎重一点。把心思多用在文化学习上,过不久,王书记会把你调到厂机关去的。”

不管他。爸爸又能怎样?恋爱自由,这是我的事。

不可太轻率,从小就听爸爸的话,爸爸总是一家之长呀!

不,我要去!

不,别去!

……

脑子乱极了,耳边象有几个人,几张嘴同时在吵架,谁也说服不了谁。

客厅里的挂钟“嘀嗒,嘀嗒”越走越快似的。半夜两点半了,先睡觉吧,头有些痛。

2

电厂宽大的车间,几部电机一齐轰鸣,震耳欲聋。

我恍恍惚惚,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似乎是随着梦神又回到车间。

劳资科长领我走进车间,来到一台大机器前。一个宽肩膀的小伙子正在全神贯注地工作,他好象根本没听到这恐怖的“交响乐”似的。

听不清劳资科长向他喊了句什么,他回过头来,朝我打量了一眼,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象两只鹅一样,在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声里,他们互相伸长着脖子说话,但依旧听不清他们在喊着什么话。我发现,我脚下的地板都在机器轰鸣声中颤动着。

有一句我听清了——

“什么?照顾?”那小伙子瞥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一下,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不屑。“怎么照顾呀?”

说完,用机台上的棉纱团擦了一把油渍的大手,对我大声喊:“来吧!”

我带着几分自豪,几分好奇,随他来到电机仪表控制室。

有趣,那一排排摆动的仪表,一个个闪烁的红灯绿灯立刻吸引了我。仪表控制室的噪音稍小一些。

“郝大姐,给你带来个助手。”

那个正在操作台上的郝大姐回头冲我笑笑:“欢迎!”

他又对我说:“苗小丽,你今天先在这里观察一天,不要动手,只动眼,动嘴。”

这我知道,文学上叫做“静观默察,烂熟于心。”是吧?

我生来就不笨,只两天,我就会看仪表了;第三天跃跃欲试;第四天,郝大姐瞅着,我干得满顺手,可是,他还是不让我单独操作。

没办法,他是组长。

终于,经他严格的考试后,我可以单独顶班了。

“记住,不能有丝毫马虎。这个活不同于你原来的工种,不需用大力气,但必须细心。仪控室是全车间的大脑,要看准,判断准,处理及时,汇报及时……否则,会造成严重事故!”

哼!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红灯报警,绿灯平安,温度不超过度,电压不超过伏特……见他那样认真,似乎对我很不放心,我感到有些委屈,就说:“已经记住了,别把我当小孩子看!”

“免不了,新来的都当小孩子看待。”

别人都说他开朗、和气,可我看他总是绷着脸,只要是工作时间,他就总没个笑模样,连郝大姐都怕他几分呢。

我终于单独值夜班了!他对我的态度有新改变,忽然有些关心起来。

“小苗,”他这样称呼我了,以前,从来都是指名道姓的。“半夜可不许打盹呀。洗脸水在这儿,睏了擦上一把;宵夜我等会儿给你送来,你那麻油炸的麻花留着明天吃吧。”

“为什么?”

“吃了麻油容易犯睏。”

他出门时,破例回头朝我一笑说:“我今晚在四号机上,有事按铃。”

看到了他笑,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忽然发现他人很俊,心很细。奇怪,以前怎么没好好“品品”他?

不知怎地,我的脸一红,低下了头。没出息,这是为啥呢?

……

红灯!红灯亮了!是九号机。我从朦胧中惊醒。我真的打盹儿了吗?我的眼睛一直是睁着的呀?

啊呀!温计表指针怎么一下子摆到了多度?而且还在继续上升。慌乱中,我急忙拉下电磁保险闸。

定定神,按铃,他在四号机……

他已经来到仪表室,目光严肃的吓人。

九号机上的小刘急匆匆跑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喊着,“冒烟了……电机线圈烧了……我的……保险盒不知啥时候失灵了!”

“你先回到九号机,我马上就去。”他用疾速的目光将两排仪表扫了一遍,确定我已经拉下了九号机的电闸,然后急转身,闪出门去。

烟雾?火光?哪来的?我用手揉揉眼,晕!一切又都消失了。事故还到不了那样的程度,是在梦中。

但我的心猛跳起来,都快要跳出嗓子眼儿了……

怎么又梦见那次事故?

3

下午下班后,几万人的自行车大*潮水般从厂区涌向市区,像自行车马拉松赛起跑时的情景,浩浩荡荡,厂区出来的几公里公路上满满的都是骑自行车的工人们,真壮观。

咦!一辆上海小轿车悄没声地从昆都仑河大桥边上忽快忽慢驶过。那不是王书记的专车吗?怎么没等工人们下班后走完就出厂门了?这是厂区的规定呀!应该等工人们下班的自行车人流走完,小车才能出厂送领导回家呀!领导准是又有接待了?

我俩的自行车骑得都很慢。这不是我的习惯,也不是他的习惯。

“小苗,”这是他第二次这样称呼我了。“今天班会上,我对你的批评也许严厉了一些,你能想通吗?”他没望着我,而是盯着我的前轮子。

“想不通。我造成了事故,你为什么要承担责任?”我也没望着他,也瞅着他的前轮子。

他顿了一下,笑道:“这是我应该负的责任,我是组长嘛。”

“那我月月出事故,你月月别拿奖金。”

“奖金倒没什么,你还想再出事故呀!”

我不吱声了。

大家都说我性格开朗,可不知为什么,我俩在一起,我从来就话不多,他也话不多。

几个青年骑车打着口哨擦肩而过,并回过头来望望我们,说着笑着。他们笑什么呢?

的确,我在服饰上虽然尽了最大的努力做到简朴,可和别人一比,还是十分显艳,难怪引起他们的注意呢。他一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皱着眉,望一眼那些人,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笑。

4

“苗小丽!苗小丽!”他连叫了几声我都没应。“你怎么啦?怎么发呆了?”他望着我笑了起来。

“别老指名道姓的好不?反正我的名字都够小的,你就不能索性叫个别的?”我慢慢转过脸,不无深情地盯着他的眸子。他愣了一下,然后又傻傻地笑了起来。

“名字是你父母起的,嫌小,我叫你大苗、老苗,好不好?”

“真该死。”我故意装作生气,把头一扭,看着仪表柜温度表上的指针不理他。

“小波!”我叫了他的小名,“你看这温度表,温度是不是有些低?”

听到我喊他小名,而不是按惯例叫他组长,他一愣,脸刷地红到耳根。但他果然认真地观察着温度表说:“这温度不是很正常吗?不低呀。”

“那么,也许是电压偏低或电流强度不够吧?”

“也很正常呀。”

他忽然领悟到了什么,把目光移到我脸上来,他看得出我脸红红的热热的,我羞涩地低下了头,但立刻又抬起头来,挑战似地忘着前方的仪表。

一阵沉默。我感到这从来都在轰响着的车间,一下子万籁俱寂了。

不知什么时候,他悄悄离开了仪控室。

5

“小丽!”这是他在叫我吗?是。你瞧他,剑眉下,一双深情的黑眸,正充满希望和喜悦地望着我。

“再叫一声,我没听见。”我快活极了。

“小丽,小——丽——丽——”

这声音是甜的,似乎是从原野尽头的丁香树林传来,又象是回荡在空旷的山谷间;不,是随着彩霞湖的水波飘来的。瞧,那不是他正划着小船向我驶来吗?

“小——波——小——波——波……”我也放声喊了起来,象在唱着一首优美的抒情歌。

他拥抱我了,抱得那样紧,我感觉得到他急促而灼热的呼吸,听得见他的心脏急剧而有力的跳动;噢?他在颤抖,不,不光他,我也在颤抖……

小船在静静的彩霞湖面上飘着。湖边的行行绿柳笑弯了腰。

湖面波光粼粼地闪烁着,变幻着丰富的色彩——红的、橙的、*的、兰的……彩霞湖象一个万紫千红的百花园,渐渐变成了一个万花筒。

我的心醉了,头紧紧地靠在他结实的肩头上,紧紧地,静静地……

6

“小丽,醒醒!醒醒!什么时候开始说起梦话来了?波坡摸佛的,这毛病不太好!”

妈妈不知啥时候进到我房间来。她拉开窗帘,摸着我的额头。

我醒了,早晨的灿烂阳光照在我脸上,暖融融的。

刚才做梦我是不是喊他的名字啦?妈妈没听清吧?

蓦地,我想起了那张小字条,心跟着又急跳起来。它不是在我手里吗?哪去了?

我紧张地望了妈妈一眼,她没拿着。我四下一看,发现它压在一个被角下,还露着一个小角,正望着我呢。好悬!

我拽拽被角,挡住了它。

妈妈念念叨叨地出去了。我长长吁了口气,赶紧把那张字条攥在手里。妈妈又推开门进来,这回显得喜形于色,略带神秘地笑着对我说:

“小丽,今天是星期天,你不是也刚下夜班休息吗?早餐后哪儿也别去,你爸爸去树林锻炼一会儿,他刚才出门时说今天上午有个青年人来找你爸,我现在去买点菜。啊?”

“今天上午?是谁呀?”我问。

“妈也不清楚。中午做几个菜,你爸让留住他吃午饭。”

年轻人?找爸爸?不,找我的吧?我猜是不是那个王书记的小儿子呀!

“我上午有事!”我不情愿地说。

“有事?办完了事早点回来,啊?”妈妈出门前又叮嘱了两边。我不作答。反正我没答应。

事不宜迟,我终于作了最后决定:去彩霞湖。

认真洗漱。匆匆吃一口早餐。妈妈一走,我立刻细细打扮起来。

黑缎子裙子,美观得体还稳重。的确凉半袖衫,粉红色的,领口、袖口还镶了雪白的绯子边儿……

瞧镜子里那个模样,头发乱蓬蓬的。梳个什么发型呢?他喜欢朴素利落。对,就朝后扎成一束,再打个蝴蝶结。

喂,行不行呀——窗外那两只小燕子?看把你们得意的,你们不也是才出窝几天的小雏燕吗?

几点了?我的上海手表呢?现在是九点四十,立即行动。

别忙了锁门,应该拿上本《鹿鸣》杂志,要不眼睛往哪看呢……?拉倒吧,干嘛要装腔作势,扮什么新的才子佳人!锁门出发。

离十点差一刻钟了,不过,我最好不要正点到达,小波你能等我吗?你可别着急呀,我的……我的什么呢?

“啾啾……”谁在笑?原来是那对雏燕在我前面追逐着,正向着彩霞湖的方向飞呢……

年6月

年,这篇小说被《鹿鸣》以抹黑社会退稿。年,作家柳陆看到这篇小说又推介给《鹿鸣》,即发表。谨以此篇怀念柳陆先生。

黑儿(之四)

一丁

这是发生在我们村七十年代末(蓝色字句子系柳陆修改)一个原封故事,没半点虚构,凡在世村亲,都深印在脑海中,还经常念叨着。热在三伏,冷在三九,那会儿正数三九。农谚云:腊冬三九,拉门叫狗。连叫狗都不愿到门外,可见有多冷。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鹅毛大雪下了一后晌,天黑了还没有停,广袤的原野上一片白茫茫。村子东边山坡下,那个孤零零的土院子里曾经住过的一大家子人,好象早已被人们忘记了,那土院子在这大雪飘零的冬夜越发显得寂静而冷清,院子里雪地上到这会儿还没有一个脚印。正房的屋顶已被这院落的后代主人——康奶奶的小儿子康十雄拆去盖了满面门窗的新房,剩下一个残垣断壁的房圐圙。那间靠着正房的小东屋还大致保持着旧模样,但年久失修,夏天漏雨,冬天走风,只是从小屋窗子里透出的荧弱灯光告诉人们,那位年过八旬的康奶奶还活着。康奶奶依旧躺在冰凉的炕上,身上盖着那床满是汗垢和油腻的露出灰黑棉絮的被子。这床被子她已用了几十年了。她不停地喘着、呻吟着,间或发出一阵阵难奈痛苦的咳嗽,瘦弱的躯体随着急促的咳嗽抽搐着。炕头一盏快要耗干油的老式煤油灯,晃动着只有*豆大小的火苗。炕灶里早已没有火,老人蜷缩在破棉被里冷的直发抖。咳嗽稍稍一停,她就凄楚地呼唤着:“黑儿——黑儿呀……我的黑儿……你在哪呀?哼哼哼哼……我的黑儿呀,你……你再不来……我可就见不着你了……我……不行了……”接着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这声音在茫茫雪夜显得那样微弱无力,得不到任何回应就很快消失了……

黑儿不是康奶奶儿子的大名,也不是孙子的小名,这是一条黑毛牧羊犬的名字。那还是几年前一个冬天的事了,也正是数三九的时候,天气也象今天这样冷,雪也象今天这样大,那会儿院里的正房还没拆,康奶奶的小儿子康十雄、媳妇白莲和小孙子三口住在正房里,康奶奶一个人住在这小东屋里。康十雄长期赶着大车在外跑运输挣钱,一走就是半年,家里老母、媳妇和女儿在一起生活。一天晚上,康奶奶在小东屋又冷又饿,实在捱不住了,她就颤微微地推开媳妇的门。白莲正在灯下看一封信。信是在外地工作的康奶奶的二儿子写来的,还寄来二十元钱。白莲是这村里数得着的漂亮媳妇,生得柳腰、细眉、白脸,腰细腿长。过门那天,西院里爱说爱逗的胡二嫂就夸赞说:“啊呀呀,还是人家十雄有福气!看看人家那媳妇儿,生得天仙女似的,眼花花的,脸白白的,细皮嫩肉的,就像掉在那白面瓮里了!啧啧……”后生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过门后,婆媳俩相处的很和睦。那会儿,康奶奶手脚还灵便。每天小俩口下地回来,康奶奶早已把饭做好,头一碗先端给媳妇,后一碗递给儿子。白莲也很勤快,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营生和婆婆抢着做。康奶奶常听到人们夸她有个好媳妇,心里喜滋滋的。白莲坐月子,康奶奶亲自服侍,知冷知热,比亲娘还亲哩。然而,连康奶奶也想不到,人老起来竟那样快。媳妇满月了,康奶奶却大病了一场。腿疼、气喘、咳嗽跟着就来了。手脚也没有以前那么灵便了,人也变得邋遢起来。一病三没理(蓝色字句子系柳陆修改),渐渐地,媳妇的脸阴了,说话也噎人了,有时还骂骂咧咧的。人老起来快,人的脸变起来更快。白莲正看着信,听见门外有响动,急忙把钱掖进腰里,顺手把信塞在褥子底下。“莲女呀,我实在……冷得戗驾不住了!一会儿你能不能再给我……搬块炭?”康奶奶凑到烧得通红的火炉子跟前,一边烤着冰凉的手,一面少气无力地哀求道。因为气喘,康奶奶说话总是断断续续的。那双拄着木棍的象干柴一样干瘦的老手也不停地抖动着。媳妇头也没抬,没好气地叫道:“你那厢不是有炭吗?还没完没了地要,难道非把炭窑子搬到你炕上不行?”康奶奶强赔着笑脸,“你这是甚话……你过去看看嘛,那点儿炭……连今天黑夜都不够,天……又这么冷,行行好,你……就再给搬一块吧。”她下巴颌不听使唤地一张一合,鼻孔不住气地抽吸着清鼻涕。“行了行了,别老哭丧着个脸,象谁抢了你二百吊钱似的!一会儿给你搬就行了”白莲说着摸了摸腰。“奶奶,我,我能搬,搬可大可大的炭。”小孙子从被窝里坐起来,奶声奶气地说。老人眼眶湿润了,走到炕前,抚摸着孩子的头,“毛小子,好好睡哇……看凉着……等……你长大了再……给奶奶搬……唉!”康奶奶从媳妇屋里出来,趔趔趄趄地回自己的小东屋去。雪真大,一出门就落满一身。忽然,康奶奶隐隐约约听见大门外传来一个哀鸣的声音:“欧——欧——”像是条小狗的哀号。康奶奶虽已头发斑白,但耳不聋,眼不花,可康奶奶却觉得不如聋了瞎了好,听不见、看不见媳妇骂,这心里还展活一点!这时候,大门外小狗的哀号声渐渐高起来。康奶奶的心被那声音揪住了。她颤微微地拄着棍子,小心翼翼地朝大门走去。白皑皑的雪地上,站着一只小板凳一样大小的黑狗崽儿。它冻得瑟瑟发抖,身子有些站不稳地摇摇晃晃,两只小眼睛哀求地望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条毛茸茸的小尾巴不停地摆动着。康奶奶慢慢俯下身去抱起那小狗。“唉,谁把这么小的狗儿子……狠心扔在这大雪地了……阿弥陀佛!”她抱着小狗朝媳妇屋走了几步,迟疑一下,又朝自己的小屋走去。康奶奶把小狗放在炕头上,用火钩子捅了捅炕灶,见那小狗还在不住地发抖,便索性解开自己的棉袄,把狗放到怀里,小狗渐渐停止了抖动。这是一只混种的黑毛牧羊犬,头大,眼睛又圆又亮,露出机警、凶猛的光。狗对人有特殊的依恋性,只一会儿工夫,它就和康奶奶惯熟了。它找到了新家,高兴得满炕乱跑,这儿闻闻,那儿嗅嗅,一会儿舔舔老人又瘦又涩的手,一会儿又往老人怀里钻。康奶奶找出一块玉米面饼子,一口一口嚼碎了喂它。康奶奶虽然和小儿子生活在一起,却一直过着一种心里孤独的生活。老伴死得早,除了十雄,儿女们也都不在跟前。她老了,不中用了,没人喜欢搭理她。前些年,她还挨个去儿子或闺女家里小住些时候。做点针线,哄哄孩子。这几年,一来怕人家不喜欢听她唠唠叨叨,再说住房又紧张,碍手碍脚的,诸多不便;二来也担心自己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生怕死在外乡,埋不进康家祖坟上。所以,只好留在村里守着小儿子度残生。尽管小儿媳妇对她不好,可她一想到小儿子和媳妇受了她的拖累,心里还常常有些过意不去。因此,也就只能恨自己没有早死了。这会儿,这只小狗崽儿多少给她带来了一点安慰,或多或少总算驱走了一些孤独寂寞。人老了,有时和孩子一样,康奶奶像哄孩子似地和小狗说起话来。“你是哪家的黑崽子?为甚偏偏把给你丢了?你还懂得站在门口喊救命……唉,可怜巴巴的,看这毛有多黑,就叫你……叫你黑儿吧……黑儿!黑儿!就住在我这吧……”康奶奶不停地说着,不停地喘着,还眯缝着眼笑着。黑儿支棱着耳朵,听着老人的絮叨。它像是听懂了似的,伸出一只前爪轻轻抓着老人的衣袖,一会儿它又像个顽皮的孩子,在炕上打着滚儿,捕捉着自己的尾巴。它滚着滚着发现了什么,用前爪揭起铺炕的老羊皮褥子一角,从褥子下面衔出一张叠成几折的发*的报纸来。它把报纸衔到康奶奶的面前,像是要征询什么似地用不解的目光望着康奶奶。老人拿起这张发*的旧报纸,脸上现出了一丝苦笑。她轻轻展开报纸,又一次看到了那报纸上印着的自己傻笑的大照片,看到了印在照片下面的字——“母亲英雄康妈妈”。她又想起了过去那些云云雾雾的往事。说来话长了。康奶奶是村里年岁最大的老人,也是这村里历史上儿女最多的母亲。五十年代,*府鼓励多生育,发展人口,也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在一切事物当中,人是第一可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嘛。种地需要人,建设需要人,打仗就更需要人。康大叔听说:中国也学习苏联啦,生育十个以上的母亲,不仅可以获得“母亲英雄”的光荣称号,还可以享受国家供给的一些抚养口粮。已有五个儿子、四个闺女的康大叔和康妈妈正为无力抚养子女发愁,听到这消息后,象看见了救星。没过一年,康妈妈又生了一个儿子,真的被授予了“母亲英雄”的光荣称号,康大叔乐呵呵地领到了公家发给的抚养费和救济粮,报纸上还刊登了康妈妈的大照片。老俩口从心里往外喜。儿女们争抢着看那张印着妈妈照片的报纸,摸着光溜溜的纸,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一张张笑脸露出惊奇的神色。儿子们争着挑水劈柴扫院子,闺女们争着做家务,为小弟弟洗尿布,最小的也是最厉害的四闺女主动承担了看护小弟弟的任务,兄弟们想摸都不让摸一下。晚上,整整十个儿女睡了一大炕。乐了一天,又饱饱地吃了一顿玉米面窝窝,孩子们睡得那个香呀,象吃了孙悟空的瞌睡虫。五小子尿了炕都不知道,四闺女梦见了什么,“嘻嘻”笑了起来。全家只有三床被。五个儿子合盖一被,四个闺女合盖一被,老俩口和小儿子合盖一被。男孩子睡觉不老实,那床大被早已被拽扯得千疮百孔了。孩子们的脑瓜常从被窟窿里钻了出来。那天晚上,老俩口怎么也睡不着。康妈妈披着衣服坐在被窝里,康大叔合衣坐在炕头上,中间睡着刚过百天的小儿子。康妈妈替睡在身旁的小闺女把胳膊塞进被里,又俯身亲了一下婴儿的额头,轻声对男人说:“他爹,你看给娃娃起个甚名字哩?”康大叔眨巴着眼睛,压低粗嗓门说:“我也不识字,往下顺着叫嘛,就叫六小子。”康妈妈说“我是说……这娃子给咱家带来了喜气……西院里老胡家娃娃也叫六小子,不是叫重名儿了吗?我看不如……就叫‘十雄’吧。”康大叔一喜,“十雄?嗯,不赖。我们养活了十个儿女,你今天又当上了英雄,就应该叫十雄,还有点纪念性哩!噫?你是咋想起来的?”这一夜,老俩口格外亲昵,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俗话说:越生越爱,越养越亲。可不,十雄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天就赢得了全家人的溺爱,四个姐姐轮替哄着他。从这个肩膀头下来,又到那个肩膀头上去。哥哥们今天掏回几个鸟蛋,明天摘回几颗沙枣,也不管能吃不能吃,一个劲往小十雄的嘴里塞。康妈妈的奶不够吃,东家挤点羊奶,西家借点米面来喂儿子。渐渐地,十雄会坐了,会走了,会跑了。他最小,身体却最壮实,四岁的时候就能把他五哥推个跟头。他从没尝过冷和饥的滋味儿,就是六十年代初三年“饿肚子时期”,他也没有挨过饿。(蓝色字句子系柳陆先生修改)常常是别人眼巴巴看着,他歪着头嚼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不多做一点饭,让哥哥、姐姐们也吃饱一点,更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老偷偷抹眼泪。他懵懵懂懂地记得,大哥在炕上躺了一些时候,后来就不见了。二哥和三哥坐上了一个“招工”的大汽车走了。后来他懂事了。他清清楚楚记得他的四哥是在砍柴的半道上冻死的,他的五哥是在夜里病死的。埋五哥那天,他第一次伤心地哭了。他想起四哥每次砍柴回来总要给他带些山杏和鸟蛋来;五哥曾给他做过一把那么轻巧的放羊叉。他爬在哭昏了的妈妈怀里,直哭得昏睡过去。没有几年,十雄长成大人了,四个姐姐也相继嫁到了他乡,离开了这个地少土廋靠天吃饭的穷乡僻壤,家里只剩下十雄和年迈的老父老母。不久,康大叔也离开了人世。这个曾经的十二口之家再没了人气。康妈妈一生最大的喜悦就是她生养过十个儿女,并因此获得“母亲英雄”的光荣称号;而她一生中最大的痛苦也莫过于和她的亲生骨肉生离死别。她本来盼望着儿女们长大成人,儿孙满堂,愉快地度过自己的晚年。可是,她的晚年偏偏是这样孤独、悲凉和凄楚,这叫她怎么能不流泪、不伤心呢?然而,她从不怨天尤人,只怪自己是属羊的,命相不好,克死了自己的老伴儿,还克死了三个儿子。所以,白莲过门前,提出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让婆婆另出去住,怕婆婆把她也克死。康奶奶想着这些往事,酸楚的泪水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咽。她抚摸着乖乖卧在她身旁的黑儿,两眼发直地望着墙窑窑里的泥佛像,自言自语地说:“前世的罪……今生今世……我都赎了……只愿来生来世……佛祖保佑……”“啊呀呀!哪来的丧家狗跑到我们家来了!快把它扔出去!这年月,谁还有吃的喂这么个没用的东西。”白莲右手托着一块炭,左手卡着腰站在门里。康奶奶的心象被刀剜了一下似地疼。但老人家装作听不出媳妇的话里有话,陪着笑脸恳求道:“可怜巴巴的,是条刚刚会走的狗儿子,只当我少吃一口……就把它喂上吧……”白莲把炭往地上一扔,连门也没带,甩下一句“又多一张嘴!”回自己屋里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屋外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风啸声。西北风卷着雪一次又一次凶猛地扑打着康奶奶的小东屋。终于,那扇早已破烂不堪的柴门“哐当”一声被风吹开。风雪不停地往屋里吹灌。康奶奶恐怖地望着灯罩里晃动的灯火,一声高,一声低地呼唤着她的黑儿:“黑儿,黑儿呀——你在哪儿……你听没听见我在叫你呢?黑儿——黑儿——”接着又是一阵难奈、痛苦的咳嗽。她的脸憋得发青,眼睛直往外鼓,全身抖作一团。“汪汪……汪汪……”忽然,康奶奶听见她的黑儿在叫。是的,是她的黑儿来了!“黑儿——黑……”她又急剧地喘咳起来。风雪中,一条高大的黑狗发了疯似地,一路狂奔、一路狂叫着向康奶奶的小东屋跑来。它迅速越过残墙,飞也似地冲进康奶奶的屋里。它跳上炕,把前爪搭在康奶奶的破被子上,不停的用舌头舔康奶奶的手和脸。康奶奶吃力地伸出一只手,抚摸着黑儿的头,用微弱的只有狗能听见的声音说:“我的黑儿……你可……可来了。我……我当是见不上你啦,你……你是怎么……跑出来的?啊?”黑儿见老人睁开眼睛说了话,便静静地伏在老人身边。黑儿由一条小狗长得又高又壮,它一会儿小心地用鼻子嗅嗅老人的脸,一会儿又舔几下老人的冰凉的手,眼里露出悲哀的神情。听到风雪扑门的声音,它又象看见敌人似的,两眼恼怒地直视着门口,喉咙里发出一两声凶悍的呜呜声。康奶奶不再说话了,经过长时间的呼唤,她已经耗尽了精力。此时,除了间或发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和一阵难奈的喘咳外,她只能半睁着眼睛,望着眼前这条猛健的大狗。康奶奶的脑海里不时地闪出一些奇怪的形象,许多残缺的往事像幽灵似地萦绕在她时而清楚又时而糊涂的脑海中。她好像又看见了她死去的三个儿子,他们正对着她哭啼;他们的身后是她的丈夫,丈夫在向她苦笑着……忽然,他们又都消失了,眼前还是她的黑儿,黑儿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里闪着亮晶晶的泪花。噢——自黑儿来到康家,康奶奶就觉得不那么寂寞了。她那颗快要封冻的心又蠕动起来,有了一点活力。然而,白莲成天指桑骂槐,有时骂了“小狗”还骂“老狗”,要么就无缘无故地踢黑儿一脚,要么随便把个什么东西扔在黑儿身上,借黑儿撒气,黑儿疼得“嗷嗷”叫着往康奶奶的小屋里跑。平时,老人和黑儿都吃不饱。康奶奶宁可自己不吃,把饭倒在食钵儿里,看着黑儿吃完……就这样,黑儿一天天长高了,几年之后,他已经长成了一条威猛的大狗。去年秋天,康十雄和媳妇、女儿搬进了新院子的新房,也许怕贼盗,要黑儿看家护院,白莲来旧院子牵狗,康奶奶恳求她把黑儿留在旧院子里和自己作个伴儿,白莲一瞪眼就骂了起来:“老不死的,活糊涂了?它是吃我的粮食长大的。别说是让它给我看几天家,就是剥了它的皮,我也该着!”康奶奶气得说不出话来,她抱住黑儿就是不给。康十雄进到院里,见媳妇又发了脾气,怯怯一笑说:“看你厉害得……”又不软不硬、无可奈何地对康奶奶说:“妈,您老也是……我长期跑外工,明天又要动身了,家里没人照看,就让黑儿过去看几天家嘛,等我回来,就给您牵来还不行?等我把新院子那边的南房收拾停当,就接您过去住。”康奶奶没再说什么,只是用抖颤的手摸着黑儿的头点了点头。过了半月,康奶奶实在想她的黑儿,趁媳妇带着孩子下地去了,就拄着棍子来到儿媳妇的新院子,黑儿被栓在当院。它远远就听出了老人的脚步声,高兴地跳着、叫着,想挣开绳子。康奶奶三步并作两步、踉踉跄跄地来到黑儿跟前:“黑儿,黑儿……我的黑儿……我看你来了……想我不?……”黑儿使劲不停地摆动着尾巴,前脚搭在康奶奶的手上,用舌头舔她的手和衣服,并“呼哧”、“呼哧”急剧地喘着粗气,眼眶里闪着莹亮的泪花……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呵?人和狗之间,竟有着超乎人与人的平等,超乎人与人的忠诚。还有一次,康奶奶正坐在小东屋炕头上打盹儿,忽然,黑儿撞开门进来,跳上炕,扑到了康奶奶的怀里。康奶奶吓了一跳,见是黑儿,高兴得直流泪。老人拿出一块玉米面饼,和黑儿一块儿吃起来。后来,白莲来牵狗,黑儿就是犟着不走。结果遭到白莲好一顿*打。康奶奶在一旁哀求着白莲,可她像没听见。白莲的每一棍子都象是打在康奶奶自己身上。从那以后,康奶奶就再没见着她的黑儿。现在,她又见到她的黑儿了,在这旧院子的小屋里,在这风雪交加的深夜。康奶奶虽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正挣扎在死神的面前,但她觉得,有黑儿在身边,她什么也不怕。康奶奶还是没有忘记自己的命相,她是属羊的,“女人属羊,一辈遭殃”,她始终相信,自己注定命苦。她睁开无神的眼睛,望着墙窑窑里的泥佛像,干瘪的嘴唇微微张着,用无声的语言说:“前世的罪……今生今世我都……赎了……但愿来生来世佛祖……保佑……”康奶奶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想挣扎着起来,可是已经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只是头稍稍动了一下。她推了一下伏在身边的黑儿,用手吃力地指着身子下面垫着的那张老羊皮褥子的一角。黑儿机灵的站起来,但不知老人想要什么。它走到炕里,衔起一只破袜子送到康奶奶面前,见老人微微摇了一下头,又去衔别的东西。最后,黑儿看见老羊皮下那张发*的旧报纸。它是记得康奶奶常看着那张报纸出神的情景的,它把旧报纸衔到老人面前。康奶奶接过报纸,在快要熄灭的一点儿灯火下,最后一次看着自己那含羞微笑的照片。然后,她抖颤地双手合十把报纸举向墙窑窑里的泥佛像,脸上现出一丝难以辨认的、虔诚的微笑……炕头那盏耗干了油的老式罩灯忽闪了几下,终于熄灭了。

眼看就要过年了,有钱没钱,回家过年,在外搞副业和耍手艺的人们都陆续回村了。今年的大年非同往年,过去,半瓮米馍半瓮素糕,一直能吃到正月十五,若能吃上几顿饺子的人家就算富户了。今年,农村改革*策刚刚实行一年,家家杀猪宰羊,户户都要蒸上几笼白面馍馍,炸上几盆油炸糕。这天夜里,就在康奶奶弥留之际,康十雄赶着马车,顶着风雪回家来了。这一年,他总算没有白辛苦,光年货就带回少半车。有些东西村里人还是头一次看见。这儿离城市那么远,交通又不方便,许多老人活了一辈子,连火车,汽车都没坐过,也不知道城市是个什么模样。一说起来,只是那么几句顺口溜:城里不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嘛……前些年,男人们能抽上一根纸烟就很得意了,叫“洋旱烟”;(蓝色字句子系柳陆修改)女人们弄到一盒雪花膏或一块香皂,总得用上几年,只是过年过节才抹画上一点儿。现在,人们进城的次数多了,开了眼界,见到了不少新奇的东西。康十雄把大车赶进自家的新院子,白莲听见响动,从屋里探出头来。“哎呀呀,没听见狗叫,你倒*似的进了门儿了。我估摸着你这两天准回来,谁知道你赶上这么个*天气。”白莲说着,在围裙上抹了两下和面手,她正在蒸年糕。“狗哪去了?我也没听见它叫呀。”康十雄熟练地解绳线,卸牲口。“真的不在?一定是又跑到你妈那儿去了。”白莲瞅了瞅拴狗的地方。“我不是在信上说过,天冷了,叫妈过来住吗?”康十雄的手停了一下问。“噢……我也和她奶奶说过,人老了,就想图个清静,人家不愿意过来住。我这不是也想着等你回来后,把她奶奶接过来一块过个年。”“没闹病?”“咳,人老了,哪还能没个头疼脑热的?前几天,我看她还好好的;快过年了,又要蒸糕,又要压粉条,你不在家,什么事不得我做?这两天我也没顾上眊她。”“我也知道,你一个人又忙里又忙外。不过,再忙也总该去眊眊,我看还是把妈接过来住吧!嗯?”白莲明显得不高兴,正要说什么,只见黑儿“汪汪”叫着跑进院来,俩人一惊,刚卸了套的马也骚动起来。黑儿咬住白莲的围裙角,使劲向大门外拉。白莲厉声骂道:“杂种,连你主子也不认得啦?”她猛地踢了黑儿一脚。黑儿见拉不动她,朝着大门哀号了两声,又去咬住十雄的大羊皮袄,还是使劲往大门外拖。白莲上来又要打,康十雄忽然明白了什么。“妈咋啦?”说着,把套包子一丢,跟着黑儿就往大门外走。“不能吧?前两天我还看见……她奶奶还好好的嘛。”白莲见丈夫头也不回地疾步走了,她愣愣地站在大门口。康十雄跟着黑儿来到老院子里。只见小东屋的门敞开着,雪进到门里约有小半尺厚。屋里漆黑,他不禁毛骨悚然。难过、负疚和悔恨使他没有勇气走进屋里。望着眼前凄凉的景象,他感到此刻的他是一个罪人,良心受到了强烈谴责。他站在门外,壮着胆子唤了一声:“妈!”没有回应,只有风雪的呼啸声。黑儿见他站着不动了,又去衔他的衣角,喉咙里发出阵阵哀鸣。康十雄这时已两腿发软,身不由己了,让黑儿一扯,踉踉跄跄地走进屋里。忽然,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情袭上心来,他不顾一切地扑向母亲,扒在那白发苍苍,还带着一丝微笑的母亲的遗体上抽泣起来……

康奶奶死了,死在除夕前几天的风雪夜。她活着时,其实人们就觉得她已死了。现在,她的死好像又一次提醒了人们:这回她确确实实地死了。世界默认她曾是十个儿女的母亲,但也同样默认她是个多余的人。黑儿感到了悲哀和孤独,它一整天卧在小东屋的门外,每隔一会儿就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这是狗的哭声。它像是要以自己的哀号向世界证明这位母亲的曾经存在,证明她的死是值得悲哀的。白莲为婆婆的死也略感到良心不安,尤其看到男人一整天不和她说一句话,也不拿正眼瞧她,心里有些慌。那天夜里,她虽然也呼天喊地干号了一场,却没有人搭理她。第二天,她一边缝孝衣,一边讨好地对十雄说:“她爹,妈年纪大了,既然……已经去了,你也就别太伤心了,当心身子要紧。”性格内向的康十雄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像没听见似的一声不吭。白莲又说:“唉,我做媳妇的也实在太不像样儿了!只当她奶奶身子骨还很硬朗……再说,也打算过年的时候,说甚也得让她奶奶搬过来住。眼下正忙年了,我想,将就就将就两天吧,没想到她老人家……”说着,她竟出声地抽泣起来。康十雄的心动了一下,不由得鼻子也抽了两下。“千不该,万不该,只怨我做媳妇的不该慢待老人。我知道我这脾气不好,对不住老人;可是如今她走了,我心里也难过,怪不好受的……你打我骂我吧,我知道你是不能原谅我了,呜呜呜呜……”白莲扔下针线,扒在男人肩上哭了起来。康十雄的心软了,他叹了口气,对媳妇说:“我没怪你。我是觉得我实在对不住老人。”过了一会儿,白莲抹了一把泪,望着男人说:“我心里一直在想,老人活着的时候,我们对不住她,如今她走了,丧事一定得大办一下,起码也要叫一班子鼓匠,也算尽尽咱们的孝心。你说是吧?嗯?”男人点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可是,手头的钱,除了还债就剩下一百多块,买棺材已经花了不少的钱。”“棺材也长价了。不过,这个我早想好了,明天赶快给二哥、三哥和四个姐姐拍电报,叫他们来商量商量,看每人出三十还是五十,妈又不是光生养你来着,他们也不能老躲得远远的!再加上村里底亲、朋亲的答礼钱,我看还能有点余头……”白莲眼里闪着亮光。康十雄锁着的眉舒展了一点。

三天之内,康奶奶的两个儿子、四个闺女以及媳妇、女婿均已到齐。免不了挨个趴在棺材前或真或假号哭一场,里里外外尽是披麻戴孝的人。还有端着白面“大供”来答礼的村亲们和来看红火的孩子们。出出进进,熙熙攘攘,小东屋前真是门庭若市,从来没有过这么热闹了。按当地习俗,发丧的前一天夜里要装棺和叫唁。装棺时要把死者生前用过的衣物和死者一块装在棺内;叫唁就是孝子贤孙们打着灯笼、火把到村外的“武道庙”烧纸引*,把死者的“*”叫回来,与家人团聚,第二天再正式送死者驾鹤西游。康奶奶生前除了几件破衣服外没有一件值钱的东西可以往棺材里放。请来的阴阳先生觉得这样有些寒酸,老人简直枉有了这么多儿女,于是建议:儿女各出1元钱,让老人到了阴曹地府也好有个花销。阴阳先生说,这样做对活着的人也能保个平安。大家照着做了,没人敢违拗,三个在世的儿子各出2元,一来是男女有别,二来算是替死去的三兄弟垫付,凑成10元钱。白莲用细麻绳把零零散散的钱扎成一沓,按照阴阳先生的吩咐,用那张印着康奶奶照片的旧报纸包好放在棺里康奶奶遗体旁。子夜时分,叫唁仪式开始了。参加叫唁的儿孙们披麻戴孝,提着灯笼举着火把,二十多口人浩浩荡荡奔向村外南坡上的武道庙。一路上,鼓乐喧天,女人们放声号哭着,那哭声简直能感天动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搜肠刮肚地往外掏着最动人的“悼词”。“我的亲妈呀——你死的好苦呀——我再也见不上你了——你老人家回来吧——我们好好送送你呀——”这是体弱多病的大女儿带着喘息的哭声。“俺的好婆婆呀——俺的亲婆婆呀——你比俺亲娘还亲呀——都怨俺们来晚了呀——本打算接你到俺们镇子上享两天清福,你咋这就走了呀——”这是从东北来的康十雄二嫂的干号。“我的妈呀——你回来呀——你为甚这么早就去了呀——我给你做了那么多好吃的你再也吃不上啦呀——让我心里不好活呀——我的脾气灰,叫你老人家受了气呀——你再也不能原谅我了呀——妈,你快回来吧——我给你老人家赔不是呀……”这是白莲的高音。旁观的人们评价说,就数白莲哭得实在。那几个不会哭灵的,也都不停地哭喊着“妈——您回来吧,我们想你呀——”原来这哭丧在农村也算一大能耐。每有丧事,总要涌现出几个“哭星”,足够人们评论半个月。白莲的哭丧本领在她爹死的时候就出了名,不但丧调哀宛,而且丧词感人,旁观者常常也跟着落泪,或忍不住咽几口唾沫。叫唁仪式结束后,小东屋里留下几个男人睡觉并值夜,其余的人也分头休息去了。但小东屋前的灵棚里,鼓乐声、女人们的“哭夜”声还是持续不断。四更的时候,吹鼓手们进大帐子里吃“夜宵”。灵棚里暂时寂静下来。供桌上,那盏长明灯闪着幽幽的光,掩映着那具油过*漆的松木棺材,掩映着那安置在一旁的花圈和各种纸做的庭院、童男童女、使女丫鬟、牛马猪羊以及小卧车什么的……小屋里传来男人们的鼾声。忽然,从大门口蹑手蹑脚地走进一个人来,穿着素白的重孝衣,头上的孝帽压得很低,几乎挡住了半个脸,上身披着一件白茬羊皮袄。那人轻轻地走到棺前跪下,朝四处仔细看看,确信周围没有人,便从地上爬起来,躬着腰蹑手蹑脚走近棺材,用了几次劲儿,终于吃力地揭起棺盖,抖抖颤颤地把手伸到棺里,伸向那旧报纸包着的钱,蓦地,从棺材旁“呼”地窜出一条大狗,是黑儿,它怒吼一声,咬住了那盗棺人的手腕。那人尖叫一声,手缩了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黑儿“汪汪汪”地叫个不住。原来,黑儿这几天不吃不喝,一直守在康奶奶的小东屋旁,装棺后,它又卧守在灵棚旁边。因为有花圈和供品隔挡着,所以谁也没注意到它的存在。小屋的人被狗叫声惊醒,扒在窗口向外张望着。康十雄披衣出来,他用手电筒一照,地上坐着的人原来正是自己的媳妇白莲。只见她脸色惨白,手腕子流着血,孝帽子掉在一边,披头散发,让人看了头皮发炸。她见康十雄出来,赶紧爬起来跑到丈夫身后,指着黑儿骂道:“这个狗杂种,老娘成天喂它反倒喂出仇来了,咬开主子了!”康十雄惊呆了,他愣愣地站在那里。黑儿看清楚了露出头脸的白莲,知道咬错了人,先是一愣,见人们出来,它便立即趴在地下,肚子着地,浑身颤抖着,一点一点往康十雄脚边爬,一面偷偷翻着眼看主人的神色,一边摇着尾巴讨饶。白莲躲在丈夫身后嚷道:“你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杂种,不能惯着它,哪天它还要咬你呢!”康十雄骂了句“杂种,莫非你当真瞎了眼?”顺手操起了旁边一把铁锹,猛地朝着黑儿拍去,黑儿一惊,委屈地朝康十雄吼了一声,起身欲逃,但铁锹已重重拍在它的后胯骨上。黑儿惨叫一声,可怜它自打康奶奶去世,连着几天不吃不喝,身体极虚弱,竟一头栽倒在院子当中。片刻,它颤抖着身子顽强地站起来,喉头“呼噜呼噜”喘着粗气,向着康奶奶的棺材晃晃悠悠地走去。只见它恼怒地又朝着康十雄和白莲“汪汪”吼了两声,两眼露出绝望的悲哀。蓦地,它用锋利的牙齿猛然咬断了自己长长的舌头,鲜血顺着两颚就流了下来,身体发出一阵阵抽搐和抖动……终于,黑儿“扑通”一声栽倒在血泊之中,倒在康奶奶的棺材旁,长长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年12月第一稿。年11月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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