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这个词有魔性,是马孔多,也是*原,家乡就是家乡,普遍存在,却是世间唯一。
——题记
前几天回家,老父亲又说起了搬迁的事。搬迁的事提了多年,提了多次,没有落实,我就没有在意。我不在意,因为搬迁与否对我们家而言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可老父亲对于搬迁相当热衷。弟弟在县城上班,有自己的房子,一年在家住不了几天,我们姐妹也是如此。有了私家车,来去方便,我们谁也没将搬迁当回事。父亲突然打来电话兴奋地说搬迁的事定下来了,全村采取自愿,搬至离家六七里之外的岭上面。
我对家乡有着深深的感情。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成长,这里的一草一木,沟沟坎坎留下了我的足迹,记录着我童年的欢乐,少年的任性和青年的奋斗。这片土地承载着太多的记忆,即使我为她写了一本书也根本不足以抚慰、安放我的乡情,我的心已经散落在家乡的每一处土地,散落在我曾挥洒汗水和欢乐的角角落落。
我的家乡记忆大半是关于田地的,说是山村却没有高高的山,没有茂密的森林,没有宽宽的河流。它是*土高原上一个交通不太便利,信息不很畅通的小村。小村中间有一条河流,将村子分为阴岸和阳岸两个部分。阳岸的房屋星罗棋布,背依山坡,山坡形如游龙。农田簇拥着树林,树林点缀着村庄,村庄和树林置身在大片大片的农田之间。当然,自然环境使然小村的农田和村庄不能像平原那样,一望无际或者一览无余。从最高处的山坡经过大片田地,才到村庄,从村庄经过大片田地到达河底。田地还算平坦,只不过如梯田那样,梯田的台阶因地形地势而定,高低不一。
过了河就是阴岸,阴岸又被深浅不同的沟道分成大小不一,形状迥异的三部分,一部分几乎不种庄稼,另外两处是田地,也是一台一台形如梯田,只是每台的面积远没有阳岸的大而已。无论阴岸阳岸分成多少台阶,每一个台阶上都种满了庄稼。慢坡和梯田塄上种了不同的果树。高大的杏树,几人才能合抱,显示了它历史的悠久。我的爷爷曾经说,在他的记忆里杏树就是这般粗细,枝繁叶茂。核桃树,柿子树也是如此。就连在果园里才有的李子、苹果、桃和梨也极为平常地种在地塄上。小时候经常干农活,从放羊割草,拾柴担水到播种、锄草、割麦、碾场、晒粮、犁地,样样都得干,样样都能干好。
我的家乡记忆几乎全部和劳动连在一起。乡谚说十月庄稼毕,意思是说到了农历十月,应收获的业已收完,该播种的已经出苗,时令进入冬季,就进入农闲,直到元宵节后,活路一开才下地干活,农民休息的就只有这一段时光。实际上,农民一年几乎没有任何休息时间,即使是寒冷的冬天,只要不是大雪阻碍,他们依然给田地送牛粪、挖地,终年劳碌。
春节还没有过完就要和父母到麦地里锄草,那个时候乡亲们还不懂得使用除草剂,田地施肥以农家肥,尤其是牛粪为主,极其偏远难行的地里农家肥运不进去才用化肥。施了农家肥的田地庄稼长得好,草也不逊色。草和庄稼竞相生长纠缠不清,锄草是一件很恼人的活,男孩子断然不上手,女孩子就是性子再好也受不了。站着锄吧,草和麦苗缠绕着,不光锄不干净,一不小心还会锄掉麦苗,心里难受。索性蹲下来锄吧,效果也是一样,蹲得时间一长,头晕眼花,也难受。很多时候,犁沟里用锄锄,杂草密实的,和麦苗纠缠在一起的只能是弃了锄头改为拔草。一晌两晌,一天两天就在一亩两亩的麦田磨,谁能受了?锄地的时候,谁不曾萌生过逃离的念头?
还好烦人的锄草劳动随着麦苗起身拔节不得不终止。随之百花盛开,草长莺飞,可以在田野里撒欢,可以觅到诸如羊角、茎茎茹、青杏、毛桃之类的野味。相对于岭上娃,我们的生活就有趣多了,感觉家乡就是个神奇的魔法城堡,能撒欢似的上坡下岭地疯玩,能有新奇的野果满足口腹之欲,于是对家乡的沟壑纵横自然生出的敬畏和依恋,远远大过了要逃离她怀抱的渴望。
我时常忆起家乡的麦田和收麦子时的场景。那时候家家养牛羊,给牛割草是农活中的重点,一家人围着几亩地转,地边田埂不等草长高就被割回家喂牛,构树榆树刚长成小灌木就被砍下或挖掉当柴禾用,田地内外看不到荒草,无论是通车的大路还是田间小道全都干净整洁。庄稼地的干净整齐让人回回生出对家乡的眷恋,对丰收的喜悦,生出勤劳和丰衣足食的感觉。看着一望无际的整齐的麦田,看着阵阵麦浪,看着一地的金*,闻着麦子的清香,麦秆的甜蜜,对脚下土地的热爱之情油然而生。
开镰割麦了,全家人立即忙碌起来。四月八是厚镇集的古庙会,也是忙农会,添置收麦子的家当,诸如割麦用的镰床、刀子、磨刀石,碾场的推刮、杈把扫帚,装粮食的口袋,碾场晒粮的簸萁、筛子、梭斗、搭勾、芦席,如此等等。一个四月八庙会肯定买不齐全,每到三六九就去六七里之外的三官庙集市上去买。临近收麦,每下一场雨就要光一次场,等待麦子上场。
光场是家家必须要做好的事,场光不好,碾下的麦子土块石子特别多,给磨面带来极大的不便。光场的“光字”是典型的古语用法,形容词的使动用法,乡音几许却深意雅韵,突然间觉得方言俚语好有文化,只恨自己没有好好收集。光场要备有小碌碡,用专用的脖架夹好来回推着在麦场上齐齐滚过。要么就用碾场的大碌碡安了专用的脖架,用担绳(捆绑麦子等的绳子,约指头粗,两米长,一端绑上木质的勾子)缠好结让扁担从绳结中穿过,两个男劳力每人一半合力推动碌碡,像用小碌碡那样光场。平坦广阔的碾麦场上所有的杂草被仔细除去,提着用柳条编成的草笼盛了草木灰在场面上走一遍,草笼过滤了石子和未燃尽的柴禾,让细滑、柔软的草木灰均匀地撒落在场面上,湿润的场面撒了草木灰,碌碡在上面滚过不会粘上泥土。一遍遍光过之后,场面就变得平坦、光滑、瓷实。
终于要割麦子了,全家人如临大敌,全村人如临大敌。每到收麦时节长辈们就一遍一遍地说“三夏大忙,龙口夺食”。收麦的时候处处都透着紧张,所谓的龙口夺食并非是夸张之说。麦子熟了,不及时收割,一旦天气突变,无论大风还是冰雹,旦夕之间就会让你颗粒无收。如果遭遇了连阴雨,麦子生了芽,轻则全年吃芽芽麦,重则只能将其付之一炬。
碾场的时候就怕变天,可夏天最容易有雷阵雨,有时还好正起场的时候雨来了,所有的人像百米冲刺一样,快速高效地将带了麦糠的麦粒推到一块儿,用席子、彩条布或者塑料纸盖好。有的更糟糕,麦子刚摊开的,刚碾了一会儿的雨突然就来了。晒粮食的时候最怕变天,夏天的午后多有阵雨,只要天空有几处黑云,大家就急忙收麦子。总之收麦子的时候有一根弦老是紧绷着,不敢掉以轻心,流了汗水还得惊几身冷汗。用乡亲们的话说,麦子入仓才是你的麦子。为了自己辛辛苦苦种出已然成熟的麦子成为自己实实在在的麦子,麦收时节乡亲们怎一个累字了得?
天刚朦朦亮的时候已经在割麦的有;披着月光星辉割麦的有;顶着烈日,脖子上搭条毛巾割麦的也有。有用肩膀扛的,有用扁担挑的,有用独轮车推的,有用架子车拉的,也有用四轮三轮车运的。有的不停割麦,场上放不下压成麦集;有的割完一片就摊场碾麦。人们只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却鲜少明白父母教育自己爱惜粮食时常说“我们热水汗流”。麦芒割的胳膊腿生疼,割麦时常常累得腰酸背痛膀子疼,从阴岸把麦个子往阳面的坡上搬,就能充分体会到什么是“热水汗流”。沉重的麦杆子压得人直喘粗气,刚喝下的水立即变成汗从每个毛孔往外冒,汗水漫过眉毛、淌过睫毛直入眼睛,看不清道路,顾不上擦拭,凭着感觉,一步一步从河底负重前行,喘气如牛,挥汗如雨,果真是“热水汗流”!
收麦的时候,谁没有过逃离的想法?
乡亲们对家乡应该是憎恶的,家乡的土地贫瘠,交通极不便利,从扁担到独轮车到架子车,到后来发展为农用小三轮,他们的苦难一层一层的减少,但是他们想要脱离这个环境的欲望,却愈来愈加强烈。
想起家乡当然也想起我当年一如他们那般生出离开的念头。苦难有,苦涩有,但关于家乡的记忆却充满了温情和甜蜜。作家贾平凹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苦难在农村,快乐却在苦难中”,我记忆中的放牛割草就是这样。那个时候家家养牛,有的养了不止一头,犁地的时候不用和别人合伙,方便快速效率高。再说了放牛的时候一个是放,两个也是放。可是当犁地种地的时候,给牛割草就是重活。牛是家里的主要劳力,牛也是家里的一口人,牛的伙食绝对不能马虎。充足的青草是对牛最好的照料最深的情义,乡亲们人人会割草,个个能割草,孩子们学会的第一项本领大概就是割草。
一到夏天,种完*豆剩下的田地全部要犁一遍,让盛夏的太阳晒干杂草,杀死细菌。犁第一遍地,讲求深翻细耕,很费时间,割草就成为大问题。孩子和青壮年手脚麻利,就到离村较远的山坡上去割草,将村庄周围留给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大伯大妈。为了给耕地的牛儿割足青草,我和我的小伙伴去过密林险滩,上过高坡下过深沟,跑遍了村庄几里路范围的每一处草地,每一个山坡,每一条沟道。
我们担着自制的草框,从不同的方向集合后奔向田野,踩着暮色,挑着草担子,缓缓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遇到青草茂盛,割得太多草框子装不下,还会给上面戴帽子。满满当当的青草担子遮住我们的头,只看到一担担青草在移动,却看不到挑担子的人。下午割草还罢了,回家时太阳已落,累虽累,免受炽热之苦。若是早上割草,不光有露水湿衣的困顿,更有回家时的累热难耐。运气好时割上满满一框草,虽喊苦叫累,心里却是甜的。割不下多少草,回家要接受大人不满的数落,我们愿意受累扛着几十斤青草,也不愿看到父母不快的眼神,更不想听到不满的数落。对青草的感情最是复杂,割草留下的后遗症就是,每到一个地方看到茂密鲜嫩的青草总是充满了喜悦和感慨,用乡亲们的话说那就是眼气。
割草的煎熬和辛苦谁能没生出过抱怨和逃离的念头?
割草受累也可能要受气,这活孩子们大多都不爱干。我们最爱干的活当然是放牛放羊。牛羊成群结队是最好管理的,将它们赶到目的地,几乎就不用操心。牛羊在山坡上吃草,我们就在草地上嬉闹,可以打扑克牌,可以在河里玩水,可以讨论某个电视剧,当然还可以捉螃蟹、抓小鱼、摘野枣、欧梨和青柿子,烧柿子、烤小鱼,自制烧烤和风味野果让我们枯燥无味的童年鲜活有生机,增添了几抹色彩。
要说干活受累,我怎样也比不过父母乡亲。我是个孩子,是个学生,后来参加工作,用当年很流行的话说叫“跳出农门”。我只有在节假日才回家参加劳动,苦累再甚都有盼头。可父老乡亲不是这样,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假期,没有休息,生命不息,劳动不止。在这个自然环境不太适合机器作业的地方,他们用汗水浇灌庄稼,也用汗水滋养生活,用汗水美丽家园。他们用带着老茧的手掌将田园收拾得“头光脚紧”,却让自己风尘仆仆,灰头土脸,年年有余粮却依然扣扣掐掐,改不了节省的禀性。乡亲们将土地视若珍宝,务弄庄稼的精心超过了抚养孩子,古老的农耕文明在这里得到传承并发扬光大。农耕文明和辛勤劳作让脚下的土地焕发了勃勃生机,却限制了这里的发展。在经过食不果腹的痛苦之后,土地给了乡亲们丰衣足食,为了侍弄好土地,一家人却被土地牵绊。
如今已经过了“仓里有粮,心里不慌”的年代,大批乡亲走进城市,成了务工大*中的一员,进城的乡亲日渐增多,留守的乡亲自然就在锐减,务农的人数更是少得可怜。就是种了庄稼,地边地塄已被气势汹汹的杂草覆盖,昔日干净整齐的田地徒然生出荒芜之感。让人突然生出荒芜之感的岂止是庄稼地,记忆里干净整齐的房前屋后,街头巷尾也被杂草挤兑,让人生出感慨和凄凉。
“田园荒芜胡不归”,我的田园能等到谁的回归?农耕之下的乡村已经一去不复返,没有牛羊满山坡的家乡没有诗意,缺少活力;不再碾场,不用割麦,新的一代不会种庄稼,不再有“热水汗流”,农村失去她的*;不烧柴禾,没有了炊烟袅袅,农村丢失了她的韵;不参加劳动,没有欢声笑语,呼朋引伴,孩子缺少野性,村里成了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村子变得老气横秋,农村丢失了她的魄。若显老态,失*落魄没有乡韵的家乡是否会被历史的滚滚红尘淹没?
失*落魄的家乡,谁愿意固守,谁想着离开?
终于有一个机会让乡亲们脱离这片土地,搬到五六里开外的梁上。离开生他们养他们的,己经生活了几十年的家乡,他们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忧愁,有的只是欢呼雀跃。而他们的欢呼雀跃,深深的刺痛了我。参加工作后我就离开了家乡,每次回家的时候,车子一下坡,我就激动,看到身旁的山坡田园就感觉亲切温暖。我喜欢在家乡的田野上劳作,将对这片土地的深爱,用劳动一一表达。家乡的田地、沟壑、山坡、树木、水果、乡亲、家人、儿时的伙伴不时地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有时是被干农活累醒的,有时是被美好的景象笑醒的,有时是为亲人、乡亲的离世哭醒的,有时是为找不到牛羊、找不到农具、找不到伙伴急醒的。这些梦境不论是喜是悲,足以让我思量几天,难以释怀。这个滋味其实就是乡愁!离家越久,乡愁越浓,乡愁越浓就会不断回忆,当回忆不能慰藉思乡之苦时,就想回去看看,脚踏在家乡的大地上,心里特别舒服安宁。
乡亲此时欢呼雀跃,可离开这片土地之后,干一晌农活,需要在路上耗费半晌时间。离开故土看不到熟悉的老树、老宅、沟沟坎坎,坡坡道道,他们会不会着急?会不会回忆?回忆起儿时玩耍的场坢,嬉闹的草垛,耕种的土地,田野的树木,他们也许会尝到乡愁的滋味,饱受思乡的折磨。
无论家乡有多么偏僻、闭塞、落后,它之于我就像马孔多之于马尔克斯,*原之于陈忠实。别了我的家乡,我的“马孔多”,我的“*原”!
作者简介:李会婷,陕西蓝田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沙枣花开》,散文集《龙曲湾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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