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民先生遗照)
近日,一篇《纪念老王》的文章引起了群里老乡们的转发热议,沙枣树先生写了一长段转发导言,并建议我也写一点东西。我不认识作者张睿先生,但《纪念老王》中真挚深沉的感情、精致文雅的语言、知交陨落阴阳暌隔的悲痛令人喟叹催人泪下……
“老王”,甘肃民勤东湖镇人,与我同乡;“老王”生于年,长我2岁;“老王”曾在民勤二中就读,是我校友;“老王”年考入兰州大学,我同年就读武威师范,令我仰慕;“老王”专治中国文学,和我同行……但,我并不认识“老王”,更未与之有过哪怕一次正式的见面。但是,曾在同一个校园读书,校园不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情况应该多次发生过。
动笔写下题目时,曾有顾虑。
我虽与文字结缘四十多年,专职语文讲台36年,然每日站台,“唱念做打”,唯高中学堂所需,未能博览群书,自然孤陋寡闻,平日操笔,只诉主妇煮妇喜忧苦乐;况高考之剑高悬生存之虞在心,需操练考场秘籍传授应试法宝,要撰写计划总结上交心得反思,仅能照本宣科,稀有独立思考,偶尔弄文,少有天地生民往圣绝学。
我虽与“老王”同乡同校同行且大致同龄,有诸多“交集”,却从未谋其面识其人,所知或凭熟人口传或靠以文知人,贸然动笔,文字粗陋还在其次,倘有错谬损其英名,则大悖初衷,亦会使“老王”至亲好友伤心遗憾,岂不于心有愧。
虽有诸多顾虑,想写点东西的想法,却如初春冒出的草芽,一次次覆以土石仍无法压抑,又如传说中的蛊虫,游荡萦绕挥之不去。
三十多年讲台生涯,语文教材数次改版,选文增删更易,然《逍遥游》《庖丁解牛》等经典却始终坚守课堂,从未撼动。脚下讲台从东湖镇二中到县城一中再到雁滩外高,台下学生从七零后八零后到九零后零零后,每次与庄子相逢,我总是充满自豪无不痛惜地讲到“老王”和他的《庄子传》——为“人居长城之外,文在诸夏之先”的家乡自豪,为才华卓异英年早逝的王新民先生痛惜。
第一次读《庄子传》,是从民勤一中读书馆借阅。装帧精致,几天读完,不敢留下任何污渍折痕,按期归还后,多方搜寻,未能购得,直到后来网购成功。记得当年记有详细的读书笔记,数次搬家,竟遍寻无着。
对伟大的思想家哲学家庄周,以我之学术水平思想境界认识能力,不敢妄加评议。对主动或被动处于庙堂之外的知识分子来说,庄子有效地安慰了他们:被锦绣包裹留骨而贵,远不如拖着尾巴在泥塘自由优游;因有用而被过早砍伐的松柏,不如因无用而大可“蔽牛”的栎树;濠水里快乐的鱼儿,沧溟下逍遥的鲲鹏……原来,不做官也可以活得有滋有味,不发财也可以拥有尊严;原来,世上有如此可爱的生命,人间有如此多情的灵*!
(王新民先生故居)
《庄子传》中,那个可爱的生命复活了,那个多情的灵*穿越时空,来到我们身边。作者将两千多年前那个疯魔痴情、“槁项*馘”的漆园吏幻化成了我们身边亲切热情善良的邻家大哥小区老人。那个生命曾年轻过追求过认真过荒唐过爱过恨过哭过笑过……他率性任真非毁礼法,他浪迹天涯探访古风,他傲视王侯与天为一,他退隐江湖寓言传道,他困窘织屦适意人生,他著述穷年视死如归,他大梦一觉归于自然……
“梦觉之后还是梦,归来故乡无乡情。何者为迷?何者为悟?”
“人世万世皆是梦,故乡只在*土垄。生便是迷,死便是悟!”
对执迷于相位的老朋友惠施,庄子如此劝慰。
每读此彻悟之语,只觉是王先生自我生命之谶语。而感受尤深的是:王先生是用生命写《庄子传》,用生命诠释庄子!《庄子传》中,融铸了王先生短暂的生命历程、悲欢离合和期盼梦想——
(王新民先生之墓)
“太阳从蒙泽灰茫茫的水面上悄悄露出了苍白的脸庞。起初,它的形状如士兵们随身携带的弯弓,只没有搭上那锋利的箭镞。弯弓慢慢从水平线上浮起,渐渐变成一个大大的圆球,颜色由苍白转为通红……”
这样的描写,这样的景物,若将“蒙泽”改为“腾格里大漠”,竟毫无违和之感。我相信,王先生在写下这些文字时,心头出现的,肯定是记忆中家乡大漠日出的景象!
“一位穿着粗褐外衣的青年,走出山下的村庄,向山上赶来。……他的一双眼睛,如蒙泽的水那样清澈、深邃、明亮。透过这双眼睛,我们也可以看到青年的心地,就像倒映在蒙泽中的天空一样广阔,云朵一样洁白,飞鸟一样轻灵。”
这个青年,是两千多年前的庄子,还是从大漠深处走向天下的王先生?
“庄周强忍悲伤,笑道:‘颜玉,你走吧。也许能碰到一个家财盈余的人娶你为妻。我祝你幸福!’”
“颜玉说:‘我不嫌你穷。’”
作者的心中,有一个“温柔、恬静、安详、神秘的世界”,“当他走进这个世界的时候,好像那沉重的身躯长上了灵巧的翅膀,在一片白云间随意遨游。他找到了自己精神的另一半,这另一半,就是他的安息之所。在这个神奇的世界中,他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他那枯寂的心田里灌注了一股清凉的泉水,他那幽暗的灵*中升起了一轮明亮的太阳。”
我未曾考证过庄周之妻是否叫“颜玉”。“书中自有颜如玉”,本是充满功利的世俗励志之语,但“颜玉”,既是落魄文人奋斗的动力,也是万千男子心中的太阳!王先生的灵*中,也一定有一轮明亮的太阳——颜玉——得之,幸;不得,命!
颜玉死了,庄周鼓盆而歌:“吁嗟吾妻,已归天真。吁嗟庄周,犹然为人。”
——有的人死了,却依然活着;有的人活着,却早已死去……
妻子死了,惠子死了,梓庆死了,至亲好友一一离去,庄周从开始的撕心裂肺到平静豁然:
“宇宙是无穷的,而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将有限的生命置于无穷的天地间,就像一只白马驹子从墙孔中飞驰而过一样,是转瞬间即逝的。”
“人们对待转瞬即逝的人生,不应该惋惜,而应该顺其自然。人,就像自然界的其它生物一样,注然、勃然,兴起而生,油然、漻然,归虚而死。”
(王新民先生墓碑,碑文为马维学先生撰)
生化为死,死化为生,果若如此,王先生死化28个春秋之后,那一颗他化成的星辰不知闪耀在那一方天宇……
感谢庄子,曾抚慰了陶潜王维孟浩然苏东坡等一大批命途多舛的文人,使他们为这个世界留下了田园的芳菊山间的清流郭外的青山赤壁的月夜。
感谢庄子,即使如我般女流之辈半吊子文人,仍能从他汪洋恣肆的悠谬之说荒唐之言中寻到灵*的对话窗口。
感谢“老王”,他短暂的生命拥有的超人灵慧,将遥远陌生的庄周重新激活,让佶聱的《庄子》变成了朴素动人的故事。
感谢“老王”,他流星般的生命划过苍穹,润泽了干涸的大漠,为有“文在诸夏之先”之誉的民勤填补了真正的“文”名!
庄子是一个传奇,是朝暾夕月落崖惊风,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永远有着我们不曾涉及的境界,他以最温柔的心灵,安慰着我们敏感而脆弱的心灵。
“老王”是一个传奇,是孝顺儿子多情才子,是一方俊秀率真学者,原本“只是其学术业绩的一个引子”(张睿语)的《庄子传》,不幸而成其生命的绝笔!我们从庄子文字中感受到的充满血泪的怪诞与孤傲和那满纸荒唐言中的辛酸泪,又何尝与王先生无关……
据说“狂人”刘文典先生曾说,世之知庄子者二个半人:庄子本人、刘文典,余众半人。“老王”及其《庄子传》,应会为“半人”增重。
(王新民先生手迹)
“老王”名王新民,年以武威地区文科状元的身份考入兰州大学中文系,年北京大学硕士毕业为照顾双亲回兰大任教,年完成《庄子传》,年10月6日因骨癌病逝于民勤。
最后,套用张充和女士为其姐丈——一代文豪沈从文先生所作碑文,表达对离世28年的王新民的敬仰与纪念:
斯人已逝,斯作长存;
赤子其人,星斗其文!
说明:文中部分照片为崔永智先生(沙枣树)托家乡亲友专程拍摄,在此致谢!
附:
王新民先生墓志铭
这里长眠着一个青年才俊,他就出生在东面的那个小村子,他就是北大的研究生,兰州大学的讲师。当《庄子传》成为传世经典,他的名字便成了永恒!
马维学撰
(马维学先生是我敬佩的老师,曾长民勤二中多年,成就斐然,德隆望尊)
木子:民勤东湖镇人,教师,现居兰州。自题曰:
大漠孤镇一株李,
本是沙砾误称玉。
十年神州满天红,
卅载杏坛半世愚。
“super三人行”
有趣的灵*在等你
东湖李木子你的真情,我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