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童年
□马彩霞
一
年代出生的乡下孩子,童年记忆中鲜有“零食”一词,美味吃食皆统称为“好吃的”。奶奶妈妈们穷尽智慧和所有,想方设法调剂全家人的生活,孩子们更是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
农村的天地小,家长们的见识也少,孩子们对于“好吃的”的想象力非常有限。一捧沙枣、一把炒麦子、半碗炒面就足以让小孩子欢喜雀跃。如果把沙枣蒸熟、炒麦子掺上几颗麻籽,磨炒面、青稞或小麦里加点麸皮、糖萝卜丝(干的,炒熟),口感好一点。若能在炒面中洒上点白糖,就是无上的恩赐了。
铁勺子炒鸡蛋是近乎奢侈的美味。兄弟姐妹多的家庭,铁勺炒鸡蛋大抵是男孩子的“特供”。我家孩子少,故而“独得恩宠”,数九寒天,冻破的鸡蛋卖不了钱,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吃掉它。因为别有用心,我便积极承担起收鸡蛋的工作,下午时分,母鸡嘎蛋的叫声亢奋又热烈,如仙乐从空中炸起:“咯咯咯咯嗒,咯咯咯咯嗒!”。我一个蹦子炕头跳下来,冲向后院的草圈,从草垛中的鸡窝或芠子堆上掏出鸡蛋。如果鸡蛋完好无损,心里未免有点失落。收回来的鸡蛋放在水缸旁边的黑色小瓷坛子里,下面铺了厚厚的麦芠子。母亲每天收工回来,一个个拿起来仔细地数。父亲说盛鸡蛋的小坛子是家里“鸡屁股银行”,“卖钱给你们买书本哩!”
天气越来越冷,期待有时就变为窃喜,红的白的鸡蛋壳,出现一道细细的裂缝,蛋清从里面流出来,与麦芠或干草粘在一起。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鸡蛋,跑回屋子找出长把铁勺,用油搭子抹上麻籽油,放在火炉上,“嗞啦”一声,铁勺里冒出灰白的烟气,用筷子搅搅,鸡蛋炒好了。金*金*,撒上点盐末,说不出的香。吃完了用筷子把铁勺边上和勺底的鸡蛋末细细刮下来,不留一丝一点。
如果实在哪天“馋虫”犯了,恰巧天公也不作美,就巴巴地跟在奶奶后面,帮奶奶扫地、舀水、烧炕,或给奶奶梳头。记得奶奶头发黑亮亮的,很少有白头发,就是老油味大了点。我给奶奶梳头发,用篦子刮干净,用同样散发着老油味儿的油乎乎的头绳扎紧,盘成一个圆圆的发髻,插上银簪子。给奶奶拿来镜子,奶奶左右照照,露出满意的笑容,默默从坛子里取出一个鸡蛋,再把新收的鸡蛋放到最上面。傍晚母亲收工回来,奶奶小声对母亲说:“花鸡儿今天没下蛋。”母亲回头看看我,没说什么,我一颗悬着的总算放下了。
家里的饭食主要由奶奶操办。冬天杀了猪,常做*米稠饭吃,燷肉时,奶奶给我盛小半碗或一碗底肉蛋子:“丫头嘴紧,先吃上些。”饭熟了不着急端锅,用小火再炕一会儿,锅底上就会形成厚厚的锅卷子(锅巴),这是我的“专利”。吃完*米稠饭,我拿出锅铲铲出**的锅卷子,吃起来香、柔,有嚼头。如果火侯过了,锅卷子就焦了。奶奶说:“焦馍馍(泛指一切焦了的吃食)吃上眼睛亮,拾钱呢。”
偶遇感冒咳嗽,奶奶擀了长面,给我捞上多半碗稠的,在汤里放上薄荷叶粉末子。用铁勺子炼滚清油,泼到薄荷叶末上,搅拌一下,长面的颜色黑中带绿,满屋子满院子都是薄荷叶浓郁的香味。酸蒡茶也是治感冒的良药。抓上几把晒干的酸胖,加上大蒜、薄荷秸子、白葱和姜片,放在锅里熬成汁喝。这种茶又酽又酸,有条件的人家加点红糖。喝完酸胖茶,睡在正对火炉的热炕上,盖上厚被子发汗,一觉醒来,通体清爽,感冒的症状仿佛减轻了许多。
二
进入冬天就盼着下雪,下雪可以逮麻雀。哥哥姐姐们把筛子倒扣在院子里,筛子下撒上秕小麦或糜子,用小棍子支起来,棍子上拴上细细的绳子,等待麻雀自投罗网。
我和哥哥姐姐们躲在门后,看麻雀们左右顾盼,向大筛子靠近。它们的警惕性很高,左右顾盼不肯进入“伏击圈”。终于,有胆大的麻雀探头探脑地走到筛子下吃起来,一只,两只,筛子下的麻雀越来越多了。哥哥念叨一声“拉”,迅速拉动手中的连线,撑筛子的木棍倒了,麻雀们被扣在筛子里。欣喜若狂,围住筛子。麻雀在里面叽叽喳喳呼叫。哥哥小心翼翼地抬起筛子的一边,留出小缝,几只胳膊同时伸进去,把麻雀捉出来,用细绳绑住麻雀腿,在麻雀脖子上轻轻一捏,麻雀就死了。
有人在院门外挖好了土坑,用土块垒起来,架上麦草或细葵花秸子做柴火。麻雀被扔到火里,烧焦的羽毛发出刺鼻的味道。麻雀缩成了一团,羽毛烧成了黑渣。从灶坑里掏出麻雀,剥掉黏糊糊的外皮,扒开肚子挖掉内脏,把冒着热气的雀肉往嘴里塞。“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实在没有多少可吃的东西。麻雀腿细细的,挂着一丝丝透亮的肉,不够塞牙缝。肚子上的肉稍微多点,哥哥姐姐让着我,给我撕上几片,还没尝出是啥味道,十几只麻雀就吃完了,勉强算是一顿荤腥吧。
三
进了腊月就是年,杀猪是件大事。邻居家的男人们要来帮忙,揪猪耳朵的,抓猪腿的,把猪从圈里捉出来,绑住腿吊在树上或墙上斜搭着的椽子上。预感到死期将至的猪扯着嗓子惨叫。
“猪匠”眼疾手快,电光石火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猪的惨叫声也戛然而止。老家一个村或几个村有一两个猪匠。杀猪也有“规矩”,一般谁劁的猪谁来宰杀,其他的猪匠不能抢生意。猪匠的酬劳起先是猪尾巴。猪匠将自己戴的帽子摘下,在猪屁股上一扣,扣住的部分连肉带尾巴剜下来带回家。手艺好的猪匠家整个冬天都有猪尾巴吃。后来猪匠的酬劳演变为肋条肉,斤数由两斤到三斤,再后来就直接付钱了。
为确保一刀毙命,杀猪刀要在猪脖子里搅动好几下,猪血顺着刀口流到地上备好的瓷盆里。猪血放在清水锅里,加盐煮,出锅时鲜嫩而不易碎。民勤人叫做?,用猪油炒了,拌着*米稠饭吃,特别香。
烫猪的大锅是生产队公有的,年节时谁家杀猪就拉到宰杀现场,临时支在院子里备用。女主人在自家厨房里烧开水,男人把开水舀进铁桶,提到院子里倒在烫猪的大锅里。大锅里热汽升腾,猪匠提住死猪的头耳和后腿在大锅滚水中摆动,死猪不怕开水烫,烫到一定程度就可以(扌罪,民勤方言读cha)猪毛了。
猪毛是孩子们的“创收项目”。小孩子提个破筐子,早早等在大锅前,等猪毛烫软了就开始(扌罪),手烫得通红。(扌罪)完猪毛再用小叉子把锅里的猪毛捞净,摊开放在阳光下晒干,就可以卖钱了。
(扌罪)完猪毛,把猪放置在一块大案板上(多半是厚重的旧式木门扇),猪匠从猪的一只蹄子上劙开一道小口,用嘴使劲往口子里吹气,一边吹气一边不停地拍打猪的各个部位,猪身变得圆鼓鼓的(讨巧的猪匠也用打气筒打气)。之后用杀猪刀彻底刮净猪毛,开膛剖肚,大卸腰腿。
猪匠将猪的涩脾(脾脏)递给在一旁焦急等待的孩子。涩脾紫红色,长条型,溜滑。孩子接后飞奔到厨房,将涩脾埋到灶火里,一会儿就烧熟了,抠掉外表烧焦的部分吃,味腥而微苦。
男娃们更喜欢玩猪尿泡,用脚在地上揉开了,吹成“汽球”,用细线扎好口子防止漏气。他们时而把“汽球”抛向空中,时而扔在地上当足球踢,嬉笑声回荡在空中。猪尿泡泥糊糊的,一玩就是好几天,直到破裂作罢。
女人们在厨房里忙着煮猪肝猪肺等下水,叫“炸”。同时煮了猪脖子上的刀口肉,挨家挨户送给帮忙的街坊邻居,当做答谢。送肉的通常是女主人,一进邻居庄门就亮开了嗓子:“彼大奶奶,夜了个(昨天)杀猪了,给娃娃们做顿肉饭吃!”
四
春天不怎么好捱,尤其是到农历三四月份,青*不接,肚子的油水越来越少。春种要把窖里的洋芋取出来,有芽眼处用勺子剜下来当作种子。其它部分煮了吃,老家叫洋芋碗碗子或洋芋格格子。一家人主食是煮洋芋,上顿下顿基本不变,持续到春种结束。长了芽眼的洋芋口感麻,吃多了看到洋芋格格子头皮也发麻,即便这样,奶奶每次煮洋芋都要用瓷碗或者升子盘了又盘,精打细算像惨淡经营的账房先生。
塞外的报春草是芨芨、冰草,春种时在*土地上铺开一片又一片青绿。沟沿和地埂上的马兰芽子也冒出绿尖,叶细小,根较瘦。
上下学的路上,孩子们睁大眼睛仔细搜寻,发现马兰芽就直接用手挖出,扒拉掉根上的土,剥去外皮塞到嘴里,连根带叶吃掉。田地里的马兰芽肥嫩,根芽白胖,清新香甜。马兰芽很快长大,叶子变老时就不能吃了,此时学生们的指甲也磨得差不多秃了。指头上长满肉刺,指甲缝里满是黑乎乎的垢痂。
农历四月中旬,沙枣树枝发芽,细嫩的芽儿剥去外皮也可以吃,味涩。沙窝边的荒滩上,红柳簇开,满眼细碎的花,粉红、浅红,染红了半边天。苦豆子、苦蒿子、甘草、芦苇、扯拉弯、马兰芽、刺秸、麻苣苣、*花、花儿菜、羊奶角角子(民勤方言读guo)也开花了,高矮相杂的野草,粉的,*的,白的……各有韵味,各领风骚,真是应了那句古诗:“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田野和荒滩成了孩子们的乐园。铲草时挑些麻苣苣或*花回去,就是当天的下饭菜。口渴了肚子饿了,挖一截甘草,剥去褐色外皮,嚼淡*色草根,味甜。有时也吃“羊奶角角”,蔓生植物,缠绕在芨芨、白刺果等植物上,果实像尖细的山羊角,白色果肉,甜丝丝的。季节一过,羊奶角角子外皮发红,果肉里长了白色的小籽,口感粗粝。
五
滩上常有叫“跳兔子”的野兔出没,尾巴和耳朵很长,土灰色,肚子上有*毛。跳兔子弹跳力好,是沙漠里速跑冠*。一旦发现有人“心怀不轨”,便会箭一般没入草丛和红柳之间,霎时无影无踪。
老兔子狡猾,所谓“狡兔三窟”,难以赤手捕获。刚出窝的小兔子则胆小孱弱,一受惊吓就找不到“窟”在何处,只会往红柳丛中躲藏。小孩子人多势众,撵着小兔子疯跑,扯着嗓子发出各种夸张的声音。小兔子慌不择路,不久便肛门流血死了。本想捉来小兔子玩,不想把小兔子活活挣死了,现在想起来委实也是一件残忍的事。
我吃过一次野兔子肉,是林场边上的外地养蜂人用猎枪打伤的。那天,我和哥哥正在滩上捋花儿菜,看到受伤的兔子跑过,我们撒丫子一阵狂追,终于得手了。担心养蜂人要回去,赶紧把兔子塞到装花儿菜的编织袋里,顺道在大队林场的菜地里挖了新洋芋,摘了辣椒,拔了葱,身后远远传来林场看护人的呵斥,我们拼命往家跑,到家后奶奶做了兔肉炖洋芋。兔肉有土腥味,发酸。
刺猬短爪,小眼睛,浑身长满了细密的尖刺。滩上有刺猬,但不好捉,地里的刺猬好捉。刺猬一般晚上出来活动,行走速度慢。人在地里浇水,听到悉悉窣窣的声音,手电一照,刺猬就不动了。有经验的大人可以找到刺猬洞,从洞里面把刺猬挖出来。割麦子冷不丁也会碰到刺猬。在地埂上掏个灶,拾来柴火,给刺猬裹上泥巴,放在火上烤,烤熟了剥泥巴时,刺猬的皮和刺就一起掉下来了。没有盐,没有调料,除了油味就是焦味。一只烧刺猬,一群孩子抢着吃,那是怎样的一幅场景?
六
麦索是最期盼的好吃头,原料是青稞。麦稞生长期短,早熟,麦芒长,穗头大,家里自留地都种青稞,以便在“五*六月”充饥。到了四五月份,盼望着青稞早点灌浆成熟。
没等到正式收青稞,自留地里就剩光秃秃的麦秸儿了,因为家家户户都做麦索,要掐青稞穗头。妈妈和奶奶掐掉青稞麦芒,放在簸箕或笸篮里,用鞋底子使劲搓掉麦芒和麦壳,把青稞放到锅里焐熟,再搓,簸净,撒盐,这道工序叫“蒸青粮食”。上学时衣兜里能装上些青粮食,孩子们高兴的不得了。
拉麦索用旧石磨,先把磨盖抬起来扫掉以前残留的麸皮,在磨上铺上青粮食。随着石磨的转动,青粮食变成了细细的绳索状,成为麦索。在青粮食中掺和上些蒜叶子,拉出来的麦索带着翠绿,好吃又好看。倘若拌上香油炸出的蒜叶、红辣面和醋,那就是天然的时令佳肴了!
煮青粮食和拉麦索的时节,大院里比过年还热闹,孩子们把自己的鞋子洗干净准备搓青粮食,鞋子顺顺当当晾在窗台上,黑的蓝的是哥哥们的“牛眼窝”“方口子”;红的绿的花的是姐姐们的“带把儿”。奶奶和伯母、母亲大声指使着哥哥姐姐烧火、簸青粮食、扫磨膛,孩子们大声应和着,哼着歌儿蹦跳着进进出出。
入夏的另一种时令食物,是豌豆豆角。豌豆用作骡马饲料,生长期也短,比小麦短20天左右。人的口粮短缺,自留地里能种的菜有限,加之豌豆产量低,种豆的人家很少,即便种了,也只肯在菜地边上种短短的几行。
豌豆花有白色紫色两种,豌豆荚油绿青亮,豌豆粒晶莹圆润,颗颗珠玉,称得上秀色可餐。嫩豌豆和豌豆荚都可以生吃,嫩豌豆略带草腥味道,甜丝丝的。豌豆荚生吃叫“打板儿”或“打豆瓣”,把豆角从一头折断,挨住折断的一头向下捋,捋下豆荚里面的纤维层,只留下发白透亮的肉质层。还有一种讲究的吃法是舀上一碗刚打出井的凉水,把豆角打开,把豆子儿放到碗里,再把豆角皮扯下来泡到碗里,这样一个一个地拨,豆皮在水里卷起来了,豆皮儿成了圈圈,一个圈圈里再摆弄上一个豆豆,喝上一口凉水,吃上一个豆瓣圈,好看又好玩。现居海口的堂姐马桃香回忆说,那时的井水豆瓣比现在海南的清补凉还要惬意、还要鲜美呢!
不过在肚子时常“闹革命”的年代,没人在意豌豆的姿色,更不用说耐着性子等豌豆成熟了。生产队的豆花儿刚凋落,孩子们趁铲草、放牛、放驴的时机,猫着腰悄悄爬到豆子地,把豆角揪下来,撩起衣襟擦擦豆荚上的灰尘就进肚了。大人们则利用队长不在的空当,三五成群下到地里摘上一把。
我还记得和小伙伴在村子东面一块名叫“三十亩”的地里偷过豆角。那天晚上月亮特别亮,我和小伙伴的影子格外清晰,我的心慌得厉害,手忙脚乱地把摸起来饱满的豆角揪下来,抖抖索索地包到方巾里,可能因为紧张,加之豌豆秧比较纤弱,一不小心连叶带秧带豆角都扯下来了,心中生出许多负罪感。
七
为了土地倒茬和缓解用水紧张状况,生产队每年都会适当种植糜子、谷子等作物。糜子、谷子成熟了,孩子们会在周末或假期顶替大人打雀儿。打雀儿的工具叫“撂抛子”,撂抛子的中间是几块缝成椭圆形的布,两头系上绳子,把土块放在布中间,然后抡圆胳膊把土块甩出去,放声高喊“它—欧—什”,“它—欧—什”!麻雀扑啦啦成群飞起,换个地儿又扑啦啦成群落下。打雀儿不是个轻松的活生,孩子们乐此不疲是因为借打雀儿的机会能给家里的猪羊铲些草,还能打些“灰白头”来吃。灰白头是染了黑穂病的米穗,初发病时是灰白色的嫰肉,无味,等“病入膏肓”变成了黑灰,就不大好吃了。
瓜永远是偷来的香。不过偷瓜的孩子们始终秉承“兔子不吃窝边草”的古训,从不偷本队的,而是偷大队林场或邻近乡村的。白兰瓜从瓜蛋子偷到落把,西瓜从“半瓤子”偷到熟透。大院子里兄弟姊妹们协同“作战”,我担任放哨的任务,由此也练就了一双“飞毛腿”。说来也怪,从小到大,除短跑常常拔得头筹外,我的体育成绩鲜少及格过。
兵家不打无准备之仗,偷瓜也是如此,通常我们在铲草或捋花儿菜时就把目标“号”下了,瞅中的瓜在某块地的第几趟瓜沟,旁边长的是芦苇还是苦蒿,有几块土坷垃等。下大雨时看瓜人待在瓜棚里,是偷瓜的好时机。西瓜捧起来,双手可劲儿一捏,耳朵对上去仔细听,有“刺啦”的声音,表明瓜熟了,可偷。白兰瓜皮色发白,香味浓郁,闻到香味就知道熟了。白兰瓜瓤厚,熟透了的白兰瓜香甜中带点辣味,汁水能把嘴角都蛰出血口子。拌上炒面,更为过瘾。
偷瓜偶尔也被看瓜人发现,撵上我们,跺着脚扯着嗓子破口大骂。哥哥们把瓜塞到红柳丛下,看瓜人找不到“赃物”,只能罢休。等看瓜人离去了,哥哥们到红柳丛下找出瓜袋子。滩上都是碱土,姊妹几个冒着大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赶。鞋子陷在烂泥中或摔几个跟头,都是正常不过的事,哥哥们一路上还不忘背诵毛泽东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身泥一身水的回到家,少不了挨大人的数落。
八
外面的世界日渐精彩,供销社货架上日渐增多的食品对孩子更具诱惑力,如宝塔糖、高粱饴、水果糖、桂丁等。下午放学早,孩子们在供销社的柜台前直勾勾地盯着这些包装得花花绿绿的零食,好半天才肯离去。
大人们没有钱给孩子们,就在杀猪时提醒孩子们(扌罪)猪毛,“赶紧(扌罪),卖钱了买糖吃”!吃肉时叮嘱孩子们把骨头收拾起来,孩子们平时收集牙膏皮、塑料鞋底,攒到一定数量后,拿到镇上的收购站卖几毛钱,再到供销社买一块点心、几颗糖,在供销社吃完了才回家。
秋收时大人在前面割麦子,小孩子提着芨芨筐子把掉在地里的麦穗一颗一颗捡起来,汗流浃背。在麦场上用棒槌脱皮,簸干净,找褡裢装起来。肯下苦的孩子一个暑假能拾七八斤粮食,年纪小的孩子通常也能拾三四斤左右。这种粮食通常叫杂粮食,价格也不高,卖得的钱用来购买学习用品,细心的孩子们会预留几分钱买几个花糖吃。如果谁的课本中夹上几张花糖包装纸,那就是赤裸裸的“炫富”了。
我有一项“副业”,是帮奶奶算账。每逢集日,奶奶背着父亲编的柳条簸箕、笸篮、漏斗去卖,我帮奶奶算账、数钱,上学了也经常逃课去集市。每次上集,奶奶都会偷偷给我一分两分有时一角两角的酬劳,攒上几个集日,便迫不及待地跑到东镇大街十字附近临街的铺面,店主人是民勤二中曹亚安老师的夫人。时过久远,我已经记不清她的容貌,只记得玻璃面的柜台。我买了一颗高粱饴,*色的包装,剥开薄薄的半透明的纸皮,吃下软软的高粱饴,有点粘牙,极为爽口。夏天,我就近去位于市场中心张虎爷家的商店买瓶汽水或一个冰棍。一小口一小口地品汽水;小心地取下冰棍纸,一小口一小口抿,直到冰棍快化了才大口吃,吃完了意犹未尽,把冰棍把儿也要唆干净。
张虎爷是皮匠,卖牲口器械,卖冰棍汽水的是他的大儿子。本队的张三佬用自行车捎着小木箱走街串巷卖冰棍,他身高不足1米,走路时双脚呈内八字,屁股一扭一扭的,大人们叫他“小人骨”(侏儒)。张三佬性格开朗,声音洪亮,遇到高兴的事儿笑得嘎嘎的,眉眼合在了一起。他爱热闹,冬闲时村里人聚在他家打扑克、挖牛九、拉二胡、弹三弦,仿佛天天都在过年。前几年听说张三佬进城在敬老院里住了几年,回老家后去世了。祈愿他在另外一个世界活得照旧快乐、红火。
三年级时,除了吃,我更渴望拥有一张东镇乡*府阅览室的“借书证”。阅览室在乡*府对门,中间隔条马路,书籍和杂志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勾得我心里直痒痒。管阅览室的中年人叫杨喜荣,穿蓝中山服,戴眼镜。我和几个同学时常逡巡在阅览室门口,但杨大叔似乎从来没有正视过我们,我也没有机缘踏进那间心目中神圣的殿堂。
我把奶奶给的零花钱攒到五年级开学时,成了一笔近五元钱的“巨款”。我兴奋地骑上父亲新买的二八自行车,到离家30里的西渠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新华字典》和一本字帖,总共花了1块多。前几日整理地下室,从旧书旧杂志中翻出了这本《写字》,甘肃人民出版社版,柳体,定价0.37元。封面已泛*,我百感交集。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了小学五年级,铁皮水桶大量普及,父亲的漏斗生意每况愈下,奶奶背不动父亲编制的柳条器具了,我的“副业”也终止了。
九
岁月是一本仓促的书,小时候,觉得活到奶奶那么老是非常遥远的事,就算很老很老了,头发也会像奶奶一样乌黑发亮。如今我明白,人变老其实是在某一个晚上,或者仅仅只需要一个瞬间。当年大院里的兄弟姐妹们如今奔走四方,年纪最小的我也年届半百,开始努力遮掩双鬓早生的白发。
二堂兄和兄长先后长眠在年少时嬉戏、玩闹、放过牲口铲过草的滩上。每年七月半上坟,我给他们奠上香烟和啤酒,自己打开饮料,盘腿坐在坟边的红柳下,絮叨絮叨家事。耳边依稀传来哥哥们清亮爽朗的笑声,风干热,天空蓝得眩目。
近几年花在厨事上的时间越来越多,猫吃浆糊——天天在嘴上挖抓呢。但无论我怎么努力,做出来的饭食总是差了点味儿——也许是燃气灶的原因,也许是水和醋的原因,也许也是油和调料的原因……
是啊,永远难忘的是童年的吃食,酸甜苦辣都是成长的滋味;最富诗情的是家乡的原野。夕阳西下,炊烟袅袅升起,或粗或细,那是村庄的呼吸,诉说着村庄的悲欢喜乐;空气中弥漫着或浓或淡的木柴味、麦草味、牛粪味……那是村子生生不息的烟火。远处传来母亲叫着小名催促孩子回家的声音,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广袤的大地,高远的天空,把母亲们的声音拉得悠长悠长,而我已明白,那比呼唤更长的,是思念。
作者简介:马彩霞,女,民勤县东湖镇红英村人。爱好写作,金昌市作协会员,有百余篇散文在省内外媒体发表。现居金昌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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