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小丫，70后，宁夏同心人，现居银川。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宁夏诗歌学会会员。诗作发表于《诗刊》《十月》《诗歌月刊》《扬子江》《草堂》《中国诗歌》《星星》《汉诗》《诗选刊》《江南诗》《朔方》及美国《洛城诗刊》等，入选《中国汉诗》《中国诗歌》《十大好诗》（年度88首好诗）等选本。曾获《诗刊》《十月》主办的诗赛奖。
致幻的妙语和无声的消隐
——评念小丫的诗
纳兰
布朗肖在《思想的游戏》一文中说：“这是那种真正的言语给予我们的第一份礼物：言说是我们的机运，言说是对可能性的探寻，那是一种‘直接地’无尺度之关系的可能性。还有另一份礼物与这样的沉重相连：言说是轻盈本身。”诗就是石头与羽毛的既重又轻的统一，从念小丫的诗中，我们能感受到她获取到了言说的机运，也作出了不懈地言说的探寻，她所写的“热爱语言的人，把自己轻轻放在水面上”正是“言说是轻盈本身”的例证。念小丫是一个“走进正在消失的事物中”来挽救事物的诗人，追求异质化的诗人。她用自我的分化来表达复杂的感受。
对于念小丫来说，诗既是“致幻的妙语”，又是“无声的消隐”，还是可以传递的“痛感”。她把自己所遭遇到的生命的困境都当作是诗的困境，当作是不具体的“语言中的障碍”（《听到雨声一样的乐曲》），写诗的过程就是她清除语言中的障碍，使语言、自我和世界之间的距离得以消弭的过程，借用语言的透明来彰显生命的清澈和灵*的无蔽。诗既是她痛感的“十倍”的呈现，一如她的诗中所写，“如果有人读到我写的悲伤/请加十倍，如果有鸟雀死了一只，加十倍”（《叙述》），又是对痛感的叙述来驱逐和消减痛感的治愈性的方式。因此，精湛的诗艺就成了在语言中脱困的必然诉求。在《我的痛苦比你看到的多》《长达21小时的疼痛》等诗作中，也都是“痛苦”主题的深度挖掘，之所以在诗中对痛苦这一心理经验和感觉的反复提及和诉说，正是诗人的情感有意识注入文字，使冰冷的文字获得人的温度与生命，每一次对痛苦的精确描述，都是一种理性的分析和哲学般推论式的治疗；每一次的诉说都是一次内心的清空和语言的慰藉。诗人以“我的痛苦比你看到的多”为题，恰恰说明痛苦的内在化而不是外显，不是一种整体可见的情绪，而是内心的淤积之后的神情的凝滞，是一种意识流动的受阻，那是内心世界的拥堵、动荡与焦虑，是一种需要将之转移与交换的负面清单。“我陷入问题的内部，他们继续辩解”，“我的陷入”是另一次的“语言的冒险，诗歌结构的冒险，诗意呈现的冒险”，是一次对自我有安慰作用的独白，对自己的一次深情凝视与深刻透视，“我蒙蔽在自身的透视片上/身旁的连翘和迎春，有相似的劫遇”,之所以有“相似的劫遇”这样的判断，源于一种“物哀”，一种有我之境对万物的波及、牵连与共通感。诗人说“我的幽怨，像满地的花瓣”，那么反过来说，满地的花瓣，也正像我的幽怨，也可成立。外在事物成了一种内心情感的支撑与出口。
布朗肖说：“因为专注，虽然有时从她生命的表面缺席了，却在她语言的深处到场并得以可能，并且，她，光芒四射的，就是语言的不平的平等。通过专注，语言同思想的关系就是思想同其内部之间空白的关系，就是思想同苦厄的关系，而思想就是这个它无法向自身呈现的空白和苦厄。语言乃专注的所在。”她在《付诸于流水》这首诗中写到的“弯曲的小道”中的深陷，“迷路的路通往深处”，就是一种布朗肖所说的“在语言的深处到场”和“向自身呈现的空白和苦厄”。念小丫“迷路的路”，就是在语言的途中遭遇屏障与清除屏障，就有了一种精神上的行差踏错之后的绝处逢生的际遇。她行走的是一条少数人所选的路，一条通往深处的“迷路的路”，因为从深处着眼，迷路的路也终将变作了“带我们抵达爱”的坦途。诗对她来说，是她认识和信任的一片水域，这片水域是她获取诸如“宁静”“爱”等非物质性的需求的所在，“我认识这片水/以它获取宁静，获取被爱和爱”，也是她安放身心的地方“热爱语言的人，把自己轻轻放在水面上”（《溪流》）。
布朗肖说，在诗中，没有什么比意象更为荣耀的东西了，因为意象就是诗的秘密和诗的深度，诗的无限之保留。“雨”这个意象是念小丫所偏爱的，在多首诗中数次出现，如《走进正在消失的事物中》《雨落在一本诗集上》《雨声填满夜色》《听到雨声一样的乐曲》等。她对待雨的态度是如此谨小慎微，“手心接过几粒雨，举起轻放，不能掉落”，通过“雨”的意象，我们可以破译念小丫在诗中所设的密码和探测她诗的深度。“走进雨中，树叶是迎接雨的台阶/我是高梯下大雨分享的孤单/从几棵树之间流淌而过，雨填满我身体的缝隙”，“走进雨中”，既是实写又是虚写，走进的既是现实中的雨，又是精神的雨，文字的雨。作者用了“迎接”这个词，想必是把雨看作了类似于贵客般的存在，“迎接”一词的使用不是孤例，在《雨落在一本诗集上》也有出现，“憋了一天终于掉下来的雨/落在迎接雨水的每样事物上”。“雨填满我身体的缝隙”，如此看来，雨与“迎接雨水的每样事物”之间构成一种主客关系，雨的到来似乎是给予每样事物注入了雨水般的诗意；雨与“我”之间的“填满”构成一种供求平衡的关系。被雨水所浸润的事物，一如“几行文字生出新的叶芽”，而诗人则是“第一个发现新内容的人”。走进消失的事物与走进雨中，实际上是同一回事，消失的事物被具体化为雨。直至写到“每个人都是一滴将要消失的雨”，雨与人皆成为了一种“无声的消隐”。雨在诗中又变为“暴雨”，从雨到暴雨，是一种突显内心变化的外在的变化，是感受的受难。作者借助雨这一事物的出现与消失，来写内心的痛感，雨填满过我，也打疼过我，淋湿过我，还有“一咎冰凉的发丝在我脸上蠕动”，这些细微的感受，都被作者记录刻画下来。布朗肖所说的“语言同思想的关系就是思想同苦厄的关系”，在念小丫的《走进正在消失的事物中》诗中就有体现，事物的消失与思想的呈现，思想的书写是一种带着痛感的思想被分类和梳理。
《雨声填满夜色》一诗中，诗人写道：“这是雨水的本质，填满夜的空缺”,雨水与夜的空缺也是一对供需关系，她还在另一首诗中写过“雨填满我身体的缝隙”。雨不仅是一种非物质化的需求，还是一种符号的崇拜、符号的需求。她在《邀请》的诗中也说，“重点不是雨，是需要的水分”。她在诗中仿佛有一双灵巧的双手在词语钢琴上弹奏一曲天籁，她既是弹奏者，也是倾听者“我倾听天籁落在荷叶之间”，“琴声弥漫之夜：无数钢琴，无数提琴/无数阿炳，无数莫扎特，无数贝多芬/同台演奏夜歌”。“无数的钢琴”匹配无数的“贝多芬”，雨声即琴声，她从单一的雨声中产生一种丰富的“幻听”，“雨声填满夜色”可以视为治疗性的说服和治疗灵性的和理智上的心灵无序。“雨的节奏把人领进果实的香气中”，仿佛一种听觉之美又转化为了嗅觉之美，这种不动声色地切换，带来一种心灵的愉悦。
布朗肖在《陌生化效果》中写道：“所以，能够产生陌生化效果的意象实现了一种经验，它向我们表明：事物或许不是它们所是的样子，我们应当看到它们的另一样子，并通过这样的敞开，让它们成为想象中的另一个，然后是真正且完全的另一个。”念小丫的《阴影里》这首诗，就有布朗肖所说的实现了的一种经验“成为想象中的另一个”，在自我的分化中，表达了一种复杂的感受，有一种“在场的坦诚”。“因为三盏灯，我有了三个影子/三个影子以我为原点/倾向我的外侧，我不可触碰她们//她们无法摆脱我”。史蒂文斯在《看黑鸟的十三种方式》中也写过：“我有三颗心，就像树上停着三只黑鸟。”三盏灯，三个影子，意味着一个分化的主体的生成，意味着一种“我不可触碰她们/她们无法摆脱我”的相互依存关系的确立。她在结尾处所写，“离我最远的那盏灯，拉走了我/让我细长，消瘦/让我在浅绿色的草坪中黯然失神”，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那盏灯拉走了我，却没有照亮我，使我从阴影里得以摆脱，获得温暖与清净。浅绿色的草坪与我的细长消瘦制造了一种视觉反差和陌生化的效果。
《溪流》这首诗是念小丫的一首比较特别的诗，之所以所特别，是因为她在这首诗中表达了自己的诗歌观，她写出了自己对语言的热爱，对语言的“经营”，对语言的“线索”的重视。“你悉心挑选石头，把它们陈列在语言的核心位置”。“挑选石头”意味着在诗中所出现的事物绝非偶然，都是作者精心挑选之后的结果，不但挑选出事物，而且还对事物的存放的位置有所用心，即“陈列在语言的核心位置”。处在语言核心位置的石头，就有了一次从僵硬的石头到跳动的心灵的机变和转化，这是一次事物的生命化的过程。可以说诗人不仅挑选事物，还清洗事物，就像她所说的“雨水刚刚清洗过贺兰山，每滴雨从心头落下”，贺兰山是清洗后的贺兰山，心也被雨水净化后的心。可以说，这样对事物的挑选和清洗，必定呈现的是一种劳作的言语和全然差异性的言语，那样的言语解放了思想和心灵。她是“崭新的”，她呈现的是这样的景致，“屋外的鸟鸣，枝叶上的露珠，都是透明的/连你敲在键盘上的汉字都是未被使用过的”,她决意造就的是一个新的世界和一个“周身披着光的人”。只有对语言有清洗意识的人，才有可能对心灵也加以清洗。
她信奉的是“交往清白如水，亲密如雪”（《无人知晓》）的哲学，她并没有成为一个单独者，而是“我排入蚂蚁的队列/和它们静默穿过矮矮的沙丘”（《沉默》），把自己淹没于“蚂蚁的队列”，然而这只是一种意识的流动与分化，蚂蚁类比人世，“工蚁和蚁兵按秩序先后入洞，像进入衙门”，这是一种蚂蚁所遵循的秩序和官僚阶级的隐喻。作者又从意识的流动中清醒，返回人世的律令和*治。“我独坐枯草间”的沉默，是因为“我在早晨的时光中/说尽了一天的话”（《复照青苔》）。诗人的语言与沉默也遵循一种“万物个按秩序成为美好”的自然神学。
读念小丫的诗，既能沉浸于一种“致幻的妙语”，又能感受到一种“抽离出来的喧嚣”和“无声的消隐”。她持守言语，就像持守了一盏灯，照亮了宽广如夜的语言世界。她深谙一种“模糊的欢乐，精确的痛苦”的诗学，直面自己的内心的痛苦，仿佛手拿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在潜意识的区域寻找隐藏着的欲望的病灶，从而辨证施治，将负面经验与情绪加以驱逐，恢复一种平静安稳。她的写作题材多样，不拘泥，不退缩，敢于尝试各种表达方式，以一种冒险的精神走在一条长长的写作路线上，以新颖为写作追求，当她写出“我举起窗外异质感的草色”（《分享碎裂》）这样的诗句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念小丫是一个对自己的诗歌写作有清醒的认知且知道去往何方的有“创造性写作”抱负的诗人，当她沉浸在诗的写作的时候，外界事物的流动正是她意识的流动，事物的秩序也约等于内心秩序。
（纳兰，本名周金平，年生，河南开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诗刊》《青年文学》《诗选刊》《诗林》《北京文学》《延河》《山花》等。出版诗集《水带恩光》《执念》《纸上音阶》。参加诗刊社第三十五届“青春诗会”。）
念小丫的诗：
深爱这片土地（组诗）
二月蓝
从未触摸过的——
看着朋友传送的二月蓝相片，我有点愁闷
窗帘卷起北风
朋友，我没有一条最近的路可走
只能保持距离看
从来不属于我的蓝
我站在窗口
它们在西北的天空
边界
风吹着，风刮过山坡是宁夏
风在谷底是内蒙古
写情诗的高僧在小南寺附近
雨淋着，雨落在山坡是宁夏
雨在谷底是内蒙古
身为旅客，我望着他坟上的石头
沙滚着，沙在沙湖是宁夏
沙在腾格里是内蒙古
我的忧伤在一粒沙中沉重
蝶飞着，蝶落马兰是宁夏
蝶落格桑是内蒙古
腊八粥
瓮中几种谷物会合
熬粥的人，眼里会合小厨房的热气
有黑豆的外形，线条柔和。
赤红小豆会合
夏天和秋天的一些事情
瓮中随汤晃动，渠道田头的人
在心里走了几个来回
大片芦苇
往前是大面积水域，退后是沙堆
大团大团的芦苇
你能看见很多个老人的长发
很快地，从水面过渡到沙滩上
不停掺和的风
继续推卸着水流：汩汩，汩汩
容易发白，容易衰老，那么深情地
接连着水与沙
立冬之日
感伤失去的生机，感伤变冷的天气
把自己放进凋零的格桑花朵
用昨天的云，制作一场大雪，用一场北风
使许多白杨树、榆钱树穿上翅膀
说飞就飞吧
天外传来一个人的招呼
“喂！外出行走的人，请添一件衣裳”
银杏林
沿着上海路向西，再往北
是金*和深秋之秘
顺着倒扣的容器，林涛起伏
让我们安静
感觉冷空气的逼近，带着一阵一阵
细密的喘息
奔跑而来，此时不要出声
我们倾听许多叶子
像一群在非洲草原上谋生的老虎
搬运
新娘走来，手握鲜花
我是第一次参加草坪婚礼。细软的青草
将微风传递给这对新人
白色礼服穿上了金色光芒
他们眼里许多光
许多白色气球和粉色气球绑在一起
我看着一只蝴蝶
将喇叭花的秘密递给格桑花
风吹土豆花
回来了。行李包装满风
阳光跟从我，左边是土豆，右边是玉米
玉米没有抽穗
土豆开花了，白色站在绿色之上
于风中像烛光般清新
我写它叫它朴素的光，自由的光
最广袤的只有风
吹着。吹着我急切流浪的心
这原上啊没有障碍物
风走到哪里，哪里是家
高原上的太阳
跳皮筋儿的小孩子
弹力绳把我们一张一合圈起来
八瓣梅印着太阳脸
孩子们笑起来时，草原上
风左摆右晃
气温下降，从小脸儿开始
淡淡泛红，弹力绳圈起来
世界的的脊梁啊，她们跳得最高时
海拔悄悄升高半米
夜晚
凉风从内蒙古吹来
沙子已冷却
躺在夏天的夜间
山楂正在走向成熟
颂词中每个夜晚
都一样温凉
小小的山楂果
每一颗都有相同的祈祷
每一颗都有不同的苦涩
问雨
雨落我的窗口
我的窗印着我们的寂静
无端流泪
雨和我的姐妹一样：
李林氏，杜丁氏，刘南氏……
雨让出门告别的人
坐回她之前坐过的位置
我们交谈：
确定来时的欢喜
临走的悲伤
并守住内心的雨水，不让它们出逃
从一垄秧苗说起
从一垄秧苗说起，汗滴雨水是必要的
布谷叫麻雀鸣，自留地九九以后犁铧转
看到的花不是芙蓉花，栀子花，杜鹃花
而是荞麦花，大豆花，向日葵
我的母亲，她微胖，她隐于南瓜架下
城市的羊群
城里的羊群在天上
没有大面积的
青草，没有望不到边的庄稼地
沿着道牙走路的女人，建筑群不断
缩小她
视线再远——
都被限定范围。她练习坐井观天的本领
每天都看
天上的羊群，每天羊群都在减少
大风吹散她的羊群
大雨把羊群放逐人间
随尘埃
与走道牙的女人，一起消隐
如果
如果再往南方靠近一点点
我向你靠近，向有水的地方
投一粒蒲公英的种子
过了冬天
我的脸，和*色蒲公英花儿
一起映入水中
若你经过水?经过花
一定经过我
靠近我……
你掬起水掬起我的脸
多么轻柔，我靠近你的双目
花间辞
到郊区。夏日风送来香气
我们站在田垄上
看到大片的野花正在枯萎
温蓬成了大地的空白
夏天到了，这些花有了结果的义务
我们将远去的视线拉回
细看小桃，小杏，抱成团的紫葡萄
那些枯萎之花像小女人
小心翼翼地抱着她们的孩子
那种与生俱来的母性
让赵五妹这个决意不生孩子的女人
愧疚难当，她背过身去——
泪水流进了自己
深深
当不能为一株小花浇水
在它需要水的时候
我深深鞠躬。也不能为其命名
更不能为其施肥松土
我深深遗憾。我跟着风寻觅了很久
它在风中清净、异样
保留其独特的孤傲和光芒
我深深敬佩。为自由之名
为旷野的花深深屈膝
我深深爱着
一缕清风围绕着带刺的花
遗址
一座山头是一个人的前世
一所旧屋是今生
我们走进他的今生，我们继续
穿行他的前世
人走山空，没有马匹，没有农夫
无人拯救野花野草
遍地是
吹旧的风，晒旧的阳光
塌陷的依稀是一块一块的阳光
颤动的只是青草晃动的
一群人的前世
年少时的迷茫（组诗）
一种我年少时的迷茫
从昨晚开始的
我想把心里藏了很久的话倾诉于你
你有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