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带着沉重的心情来叙述我那错综复杂不可告人甚至让我感到像先锋小说一样的家史。对于那段急迫、血腥、荒唐的岁月,我做为一个不肖子孙只有靠生锈的回忆来迟钝的复述。那是一段生铁一样的年月,荒野里长满了腥膻味的苔藓,像绿色的羊毛铺遍了日子的每一个角落。关于那些让人猜疑甚至不齿的事情,我总是面红耳赤羞涩无比,做为一个后代,我搞不清那些故事是祖父辈强烈而龌龊的欲望还是种族延续的责任感。但当我听到那些离奇的血缘传承时就感到无地自容。
我是一个强扭的种,一颗万般无奈的种,一次血脉延续的错误。这让我十九年的生活毫无光彩,这让我王家的家史像一个玩笑,带着十足的黑色幽默。
我的叙述也许是一次自我解脱,也许像死人的脸一样腊白恐怖,但我做为一个王家的直接继承者不得不完成这种让人瞠目结舌的重任,我不得不瑟缩在角落卑鄙地重复过去。
王龙,哑巴王龙。这个有些怪诞的人,我必须要他进入我家史的叙述中,他和我们王家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关系,至少在现在我认为。但他是我家史的直接讲述人,我的叙述全凭他的存在,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否是我家史的直接目击者,可他对我们王家的过去了如指掌,无所不知。所以他每一次的讲述都让我感到扎心,因为老帐终被他翻了出来。
哑巴王龙,从我记事起他就一直没有说过话,据说他以前会说话,而且声如洪钟,余音绕耳,但这毕竟是据说。他每天坐在篱笆门的土台上,靠着一面*土剥落的院墙,他几十年如一日像截老榆木,被风雨侵噬着,全身长满灰褐的苔斑,白嫩的蘑菇。他甚至把那扇残颓的墙壁用背蹭出了一个深坑,像张豁口的嘴把他叼着。他坐的土台被他打磨的光滑如镜,坚硬如铁。我怀疑他已经是木乃伊了,他不动声色,被紫灰的尘埃覆盖着,表情僵硬,犹如雕刻。
然而很多事情的发生总是让我措手不及。那天中午我提着一枝陈旧的弹弓走过哑巴王龙家门口时,斜撇见他伸着下巴被阳光晒蔫在土台上,反披着一张脱光了毛的羊皮,油腻肮脏。天空像口井,飘着一群白嫩的肥云。我边走边从地上寻找着合适的石子,准备到后林里打猫头鹰。对,打猫头鹰,因为我看见它们槟琅一样的眼珠就恶心想吐。
你,站住。你过来。你……我已经忘了他当时说了什么。我只记得一个像玻璃瓶里发出的声音的突然出现,让我手足无措,惊慌不已。但我清清楚楚的听见他说出的第一个字是“你”。哑巴,哑巴王龙,他竟然会说话,真的会说话。
后来,我和他一起像困倦的狗一样进了他的院子。那是个荒草疯狂肆长的院子。我们挤进他的堂屋,像烂抹布一样的屋子里一团粘稠的黑,也许是阳光过分的刺激了我的眼睛。我听见哑巴王龙扑通一声坐下,如同一条空麻袋掉在了地上。我有些晕,屋子里钢丝一样剧烈的尿臊味坚锐的刺着我的呼吸道。我现在忘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这是很糟糕的事,它将给我的叙述留下一个举足轻重的空白。
当我走出那个黑的一塌糊涂的屋子时,王龙说你明天来我给你讲故事,明天会有很多的蝙蝠死掉,油绿油绿的蝙蝠,你信吗?
我朝门口啐了一团,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阳光像一面透明的墙总是磕碰着我的额头和鼻梁。我感到明亮的疼痛。
一只老鼠从蒿草里蹲着,咬牙切齿。它用粉红的鼠眼给我暗送秋波。它的尾巴像条蛇在空中缠绕甩打。那是只怀孕的母鼠,它的肚子像根萝卜或者我肉鼓鼓的腮帮。
我后悔我怎么没有问他这么多年的哑巴生涯是怎么渡过的。到底是什么让他守口如瓶,沉默如铁,像头死不下场的瘦驴,活不过来的烂马。
我失去了打鸟的兴趣,像掐掉头的绿苍蝇一样在村里乱撞了几圈。生锈的驴叫声把天空锯得狗食一样七零八碎。现在是下午,村子里没有人行走。阳光搓洗着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搓洗出了槐花白色的香味。
当我回到家时我的父亲王顺生坐在院子的一块红砖上,撅着馒头样的下巴在晒太阳。他眯缝着眼抽动着鼻子正在回忆一个让他垂涎三尺的梦境。他梦见一个女人在挠他的脚底,他痒得要命,仿佛每一根神经都被鸡毛刷过。他亢奋的流着腥臭汗,脚底*酥酥的汗油往外直冒。还有另外一些女人坐在一堆腐朽发霉的棺材堆里,碧绿的头发像律草的藤蔓一样张牙舞爪缠绕住他的脖子。他伸长脖子像驴叫一样直打生食味的嗝。那些女人摆首弄姿,千媚百娇,一件件的剥去了粗糙的衣服。他被她们的头发勒得发飘发晕。他感到*土已经掩埋到他的胸口。那些女人白哗哗的肉体搅成一片,在他浑浊的视线里闪耀,他想大叫……
哑巴王龙和我的父亲王顺生做了相同的梦。他们都感到脚底奇痒难忍。他们都看见了女人,一大群白花花嫩生生的女人。他们都被*土埋了多半截。
斜阳干净的涂在东墙上,一群灰白尾羽的老麻雀掠过天空,扇起苍老的风声。
母亲站在厨房门后,像只釉过的黑缸丝毫不动。我不能确定她在干什么。父亲王顺生依旧坐在砖上把梦境一遍一遍咬碎嚼烂。他满嘴梦渣子,鼻孔里喷着蚕豆的豆腥味。
吃过晚饭后,父亲把头翘的鸡屁股一样,躺在一张狗皮蒙的沙发上显得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他一边用一根铁丝咧嘴呲牙的剔着牙缝,一边说:那只雕花的瓷鞋,一个河南的文物贩子看过了,明代景泰年间,绝世珍宝,举世无双,那人说会很快把钱带来,不过,你们的猪头不懂。他把一团牙缝里的白色食渣捋在食指上,悠然挥指一弹。我明明看到它被弹到中堂上。母亲始终把脑袋抽到胸前像霜打的茄子,她又立在门后一动不动。我很欣赏母亲结实的身体,她让我引以为豪。我和村子里一伙轻狂的小少年在一起时,每次看到她强悍带膘的身影就激动的涕泪交加,我给那些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的屌货说,瞧!那个女人,是我妈!
得财折子呀,顺生。母亲提起头哀怨的说。
折个屁,我刨了半辈子死人的坟头,拆了无数死人的骨架,都没掉一根汗毛,儿子葵花杆一样直挺挺的长着,操的闲心。
那只瓷鞋在家里吗?/
这我怎么知道。父亲收回脖子,骨碌着眼珠,自言自语道,不过那是只白釉如玉,细腻碧滑,精雕细琢着一朵朵梨花的鞋,他妈的真是绝货。
父亲怎么会不知道那只瓷鞋是否在家里呢?我困惑不已。
当他剔完牙后,把铁丝装进一只火柴盒里,然后摩拳擦掌嘴里咝咝的吸着冷气。我坐在炕台上用中指在席子上划写着我父亲的名字——王顺生,这是我的嗜好。不过让我丧气的是我从未将“顺”字写的流畅如水过。当时也不例外,正巧我喉咙里有一口痰我真想唾在那名字上,不过我怕脏了席子。我又问父亲,那怎么会一只呢?另一只呢?
这我怎么知道。不过那是只白釉如玉,细腻碧滑,梨精雕细琢着一朵朵梨花的鞋,他娘的真是只绝货。父亲又重复了一遍对那只鞋的赞美,他的脸上逐渐泛起了猪肝红的晕,渐渐弥漫了他三棱暴翘的五官。
我从未见过那只鞋,也许是他们藏着不让我看,也许吧。我一直怀疑那只鞋真的是否存在,因为父亲王顺生的话总是缥缈不定闪烁其词。但父亲王顺生确实有过不知多少年的盗墓生涯。他一直昼伏夜出像只老猫。他一直对土色敏感的像条狗。他一直把探杆、探铲收拾的像个宝。他一直对文物总是像男人对姘头充满了无限的兴趣。他每次把挖回来的坛坛罐罐、铜钱古币、油灯破碗摆在炕上,在深夜的灯光下对着它们淫荡的笑。我总是被他猥亵的笑声惊醒,然后嗅到满屋死人的气息。他身上也涂满了腐朽的气味,整个屋子被腥咸的锈气和死亡的阴冷霸占。(后来我实在无法忍耐下去便搬到厢房一个人去住)。
但这次他例外了,他并没有拿出过那只被他反复赞叹不已的瓷鞋。并且一会说那只鞋他都没见过,一会又描述那只鞋是绝货,一会又说他是在二十里外的一个土墓里挖出的,一会又说土墓里不可能有这种宝物。我无法确定事实的真相,但有一天晚上他确实**祟祟的出了门,在鸡叫三遍之后又蹑手蹑脚从墙头翻了进来。
母亲从门后面走了出来,她把一大堆乱如麻丝脏如猪鬃的黑白混杂的头发放在地上,一根一根抽出来,一根一根整理好。她说自从她和第一个男人睡过觉之后就脱头发,他一直留到今天,一直整理着。她的身边确实放着一堆整齐如麦捆的头发,而那堆乱发像只巨大的刺猬在慢慢蠕动。她的头发快脱光了,她快成秃子了。我有些窃喜,她会成为一秃子。
我想起了一件陈年老事,一个死掉的女人,怪的很。父亲王顺生瞪着眼白突然说,他馒头样的下巴开始晃动。我听见他说话时骨节像拉开的弹簧一样狰狞的响着,他的语调尖细如针,能刺破空气。
后来我们各自睡了。但夜里发生的事让我和母亲始料未及。
父亲王顺生和母亲一起滚进被窝后,就各自闭上眼懒得张口了。他们也许在反刍着二十年前的天空那么深情,十年前的激情多么像秋后上涨的沙枣河,一年前的一次大动干戈让他们都身心俱伤,也许还有别的事情。不过父亲王顺生确确实实对那只瓷鞋做了过分的遐想,他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他只感到静的出奇,静的发白,静的像一根黑棉线穿过了他的双耳。
接下来发生的事虽然对我来说荒诞不经,但对于别人就未必那么有传奇色彩。那仅仅是一次时间发生了错乱,这在很多的故事里我都看到过,老调重弹我怕有人会感到索然无味,不过这事又影响到我故事的进展,我又不得不勉强重述。
父亲王顺生在朦胧之中隐约听见了院子里有女人呜咽的声音,像从瓦缸里飘荡出来,带着一望无垠的哀怨和凄切,湿漉漉颤栗栗的绵延进他的耳朵。起初他以为是风吹响了院子里的梨树枝,接着他又以为鸡架里的鸡在嘬着喉咙打鸣,后来他以为是我在院子里装疯卖傻犯神经病,但最后他都否定了这些,并确定是一个女人阴冷的呜咽。恰好他当时正尿急,有种迫不及待的感觉,他在昏迷之中感到下体快迸裂了。
他坐起来后借着月光看了一下表,凌晨一点过一刻,他确定是一点过一刻。
他借着水银一样的月光看见母亲像猪一样在磨牙打呼噜。他觉得困极了,眼皮也不想抬,外面的呜咽声像水流一样时缓时急时清时浊,他已经对这种声音迟钝了,他忍住下体剧烈的冲斥,溜下炕拖着鞋呼哧呼哧的拉开门。当他正一边在月光下把尿一泻千里一边慵懒的扫视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时,他惊奇的发现那棵梨树轰轰烈烈的绽开了白浪翻滚的梨花。月亮一遍遍的流荡在花堆里,银辉耀眼,冰清玉洁。梨花下站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在月光的塑裹下像条鳞光闪闪的鱼,身上流着清浅的水迹。她像只亭亭玉立的丹顶鹤孤傲的等着花下之死。他开始感到脑袋里有一些零件散架了,他的思维松弛的像死人的皮肤,他的头脑像只被渐渐吹鼔的气球越来越大快涨破了。那个女人浓密的头发埋掉了脸,我的父亲王顺生困难的断定那声音确实是这个女人发出的。但此刻却是万籁俱寂。
那个女人开始脚不着地的绕着树逆时针走,是逆时针。他很自然的联想到*,但他从头到脚毫无一丝恐惧,这正如他说过自己刨了半辈子死人的坟头,拆了那么多死人的骨架都没掉一根汗毛。奇迹般的是他看见了那个女人的一双脚,犹如白莲花的三寸小脚,如蜻蜓点水轻盈神谧。奇迹般的是他发现假如那只白雕花瓷鞋穿在那双脚上将珠连璧合,天衣无缝,简直绝配。他似乎看见鹅毛浮游在水中轻柔如绸,似乎嗅到乳房上的香味氤氲不绝。他的双眼迷乱了,疲惫的脸上像被猪拱一样皮肉翻滚,像马蜂蛰肿了一样燥热疼痛。他的的大脑被搅混了,那些烂菜麦糠从头颅里往外溢。后来他在不知不觉中就昏死了过去。
他最后看见花落无数,砌下如雪,覆盖了那个女人。
月明星稀,村庄被紫穗槐的苦味笼罩着,夜色苍凉,波澜起伏。
父亲王顺生终究不知道他又是怎么进的屋怎么上的炕怎么睡到了天亮。当第一缕阳光漏进窗户泼洒在他黝黑的屁股上时,他睁开烂蔫菜一样的眼皮说,我看见院子里的梨花开了,一个女人被花埋了。母亲缸一样瓷实的身体蹲在炕头,她依旧耷拉着头大气不出。
院子里的梨花开了,一个女人被花埋了。
在半夜两点之前你一直睡的像死过去了一样,根本没有起过夜,我昨晚失眠到了两点。母亲的头被风吹歪了,摇晃个不停。
我从院里提起父亲的一只烂鞋走进堂屋,炕沿下斜爬着另一只烂鞋,两只烂鞋昨夜分家了,真的。
这件不可思议的事的发生,让我绞尽脑汁可终究仍是一塌糊涂,我过分的推测和条分缕析都是不知其然亦不知其所以然。我的父亲王顺生和母亲之间怎么会出现了时间差呢?假设我父亲王顺生起过夜到了院子,而且是凌晨一点过一刻,那么我母亲说她直到两点都没有睡着则属谎言。假设我父亲王顺生是我母亲所说的那样在两点之前甚至整夜都没起过夜,那么我父亲是头里面有病,可那只鞋怎么又会到院子里呢?这两口子到底怎么了,我怀疑,而且我要保持我的怀疑,也许它对我接下来如裹脚布一样的叙述有超乎寻常的影响,也许。
我到王龙家时正好是吃早饭的时候,清贫的村庄上空飘荡着几声零乱而蓬松的鸡鸣狗叫,在潮湿的天空打着漩涡。浓稠的炊烟在长满苔斑的屋顶盘旋上升,带着辛辣的麻蒿味,这是我第一次十分壮观的看到慷慨激昂的乡村炊烟,带着泥土气息成了我心里卑微农村最辉煌的记忆。
母亲没有做早饭的心思。她又不动声色的整理起了头发,父亲王顺生依旧躺着,*不守舍。
当我推开王龙架散了的破篱笆门时,我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他正坐在一堆荒草里撅着屁股,头触在地上干什么。走近之后,让我大吃一惊,他竟然用一把菜刀砍剁着一只黑蝙蝠,显然那把刀已经迟钝不堪了,他把蝙蝠的死尸在刀下揉来剁去显得很费力,墨绿色的血汁染遍了那把红锈斑斑的刀,形成了抽象的图案。他的双手被墨绿色的血汁浸透了,在破烂的蝙蝠身上和刀把上耸动舞蹈,像几条扭曲的青菜虫。那只蝙蝠早已血肉模糊五脏俱裂像团抹布让人恶心不已。地上堆着一滩血泥,酸辣的血腥味像烟雾一样弥漫了我的鼻孔。他身旁的草丛里堆着很多蝙蝠的尸体,像一堆煤渣,它们都丝毫未损但它们都死了。另一边放着几只早已剁过的死尸。这个院子被肮脏的绿色包围着,带着翻江倒海的恶心。
当王龙听到我的脚步声时,他停下刀,抬起头。我听见他脊椎骨咯吧咯吧暴响起来。他依然反披那张羊皮,不过羊皮上沾满了葱绿色的血斑像簇开的妖艳的花朵。
我昨天忘了告诉你,我前天晚上梦见了一个女人和一群女人,一个女人放荡的挠痒我的脚底,一群女人想谋杀我。
我第一次发现他长着一对斗鸡眼,浑*的眼白填满了整个眼眶,只有眼角粘着菜籽粒大小的眼珠,让人一看就浑身发麻。你吃过早饭了吗?没吃的话可以吃这些蝙蝠肉,我顿顿吃这些肉,味道像水煮过的蝗虫一样清香可口。他的斗鸡眼在眼眶里旋转的如鱼得水。他指着刚切过的那只蝙蝠说。我的胃里一阵痉挛。
你来干什么?
你忘了你说要给我讲故事。
我讲故事?是吗,那你是谁?
王顺生的儿子。
对,王顺生的儿子,我最爱给王顺生的儿子讲故事了。他把染血的手指放进嘴里吮吸着,津津有味,口水明亮的挂在下巴上。
接下来的事情都是王龙给我讲述的,他作为以下故事的直接讲述人总是心不在焉,在我反复的提醒之下才气喘如牛的讲完故事。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以哪一种嘴脸来面对他讲述的事件。这让我大失体面,不过在哑巴王龙面前人可以毫无廉耻。我怀疑他是否有遗忘症,他翘起颧骨默认了,不过他说他不会忘记十九年前的事,也就是指他不会忘记我出生之前的事。他还说他的报复心像性欲一样强烈。然后他扯着眼角,皮笑肉不笑的张开了废井一样的口。
王蓝田爬在八仙桌前的地上把头磕的震山响,他的额上沾满了密密麻麻暗红的血迹。大慈大悲,有求必应的送子观世音菩萨我王蓝田求求你老人家保佑我王家早生贵子万事如意下辈子我守活寡打光棍做牛做马都愿意千万不要让我家五代单传断子绝孙呀,事成之后我给你烧高香点大蜡叫祖爷了。粥汤一样的黑夜搅合了他的身影。他看见慈眉善目的观音坐在莲花台上扬眉点头一笑,她的衣襟被夜色吹拂,紫蓝色的祥云在头顶散发着神异的光芒。他确实听见观音的身边有孩子像羊叫一样哭着,一只莲藕般白胖鲜嫩的小手在花瓣间晃动。他激动的老泪纵横合不拢嘴。
王蓝田像当贼一样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自己刚被驴踢过的下巴,贼眉鼠眼的提着腿走到儿媳妇的窗外。他用手指蘸了一点粘稠的唾沫,抖动着把窗户纸戳破。他睁大干涩的老眼,快把眼角眦裂了,他贴上去模模糊糊看见儿媳妇爬在炕上睡着了。他顺手从墙上掰了一块干泥巴,从纸窟窿里扔进去,只听见泥巴打在席子上发出了琐碎的声音。但屋里依旧毫无动静,一切都被黑夜包裹着。蜘蛛在墙角产下丰满的卵,驴圈里的驴打着响鼻,村里的狗做着春梦。王蓝田放胆挤出了几声咳嗽像乌鸦一样带着煤炭的气息。他终于可以摇头晃脑的掀开儿媳妇的门。他终于可以给王家埋下一颗种了。他终于可以在不久的将来抱着一个名义上的孙子了。他终于在老伴死了近二十年后的夜里再一次走进女人的身体了。他发现手里的蒙汗药今天终于派上了用场。这再一次让他心潮澎湃,血液涌动,四肢燥热,气短胸闷。
王龙说自己也不知道王蓝田是揣着哪种心思走近儿媳妇炕头的,总之是他迈开了一辈子最豪迈最嚣张最色彩斑斓最舍生取义的步伐,但他的脸上抹满了最恐慌最卑鄙最惊心动魄最杀生成仁的表情。他用手背慷慨激昂或痛苦不堪的抹掉额上的血,然后在黑暗里摸索着爬上了爬上了儿媳妇的炕……
我知道这也许就是故事所要的高潮了,而王龙嘴角堆满白里泛*的唾沫停止了他富有传奇色彩的讲述,这种戛然而止让人大倒胃口。我说可以不可以把接下来的事尤其那些让人血脉喷张的事细细讲述时王龙说饿了,便用拇指和食指夹起一条血肉不分的蝙蝠腿像吃菜一样大嚼起来,嚼得牙缝里墨绿色的血往外冒,直到下巴上挂满了肮脏的涎水。他终于闭上了让我恶心甚至让我想抠掉的斗鸡眼,然后蠕动着大坑一样陷下去的腮帮,他的嘴里迸发出噼里啪啦骨头咬碎的声音。
可以把接下来王蓝田和儿媳妇在炕上发生的事细细说来吗?
女人,一个女人。又要说到女人的事,这总让我惊慌不已。过去的事像斧头一样一点一点从我身上砍削着我的灵*我无法忍受痛苦呀。生活总是被雌蝙蝠的生殖能力代替。太奇迹了,我要弄死所有的公蝙蝠,这些废物。我们的女人一天天靡烂的下体啊。
他伸了伸腰说了上面的话,说了些前言不搭后语让我不知所以的话。我知道要从他嘴里掏出精彩的片断已不可能了,这难免让人遗憾。你总是故弄玄虚把事情的两头掐掉让人丝毫不知因果。我诘问他。他却说,我是哑巴,我不喜欢给别人讲故事的,你站到我眼前这么久把我的食欲也影响了。
是你讲王蓝田的事给我听,你怎么忘了。
嘻嘻,王蓝田,这个人的事我一清二楚,就连他长几根汗毛我也心里有数,不过我从没给别人讲过任何关于王蓝田的事也包括你也包括刚才,那是我唯一的秘密,一个人把自己唯一的秘密都说了那他还不如在女人怀里碰死,对吗?
对,不过你确实刚给我讲过王蓝田的事。
他拔了根草用手掐了半截草茎把牙缝里的一条肉丝费力的弄出来放在舌尖上,双唇一撮准确无误的啐到我鼻尖上,这让我自尊心大伤,至于当时我的心情,碍于个人嘴脸还是由别人去猜为妥。
我发誓我不会讲王蓝田的事否则我会被房屋压死。他说道。
我抬起头看了看那座暗无天日的房屋。
但我不得不去讲王蓝田的事。王龙哀伤的低下头。接下来他又开始了给我滴水不漏的讲述。天突然阴了,冷风翻过墙头在草丛里寻欢作乐,我听见风吹过电线时发出冷飕飕灰暗的声音,一群苍老的乌鸦头上长满了灰白的毛贴着陈旧浓重的云飞过,风把云吹黑了。
王蓝田一轱辘从炕上翻起来,摸了摸满脸的*汗后深沉的吸了几口冰凉的气才缓过神来。他伸手从窗台上摸到火柴,颤动着划着了一根,“噗”一声,火柴梗上绽开了一朵油绿渗蓝的火花。他把那只用药瓶做成的灯盏点着,黑洞洞的屋里顿时亮堂了一点,隐约可以看见黑如焦木的椽和檩在火苗的跳动中像一根根蟒蛇盘绕着。
他刚才梦见一个穿红肚兜的孩子往他身上爬,像一只白老鼠一样可爱逗人,他心花怒放终于有孙子可以抱了,那孩子一直缠到他的脖子上,嘴里还咯咯的笑着,当他准备低下头用自己皴裂如老树皮一样的嘴唇亲亲那白胖透着桃红的小脸时,他觉得自己的喉咙被孩子死死咬住了,痛的他直叫娘,接着他听见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他知道是喉管被咬断了,热乎乎的黑血像喷泉一样冲了一丈高,他的浑身像万箭穿心一样痛,他快要抽皱成一块蔫洋芋了。他被那孩子啃食着像吃萝卜干一样,让他更加惊愕的是他用眼角的残光瞥见那孩子长着满脸的皱纹和黑斑,死鱼眼里闪烁着锋利的暗红色凶光……
王蓝田扯了扯肩上的衣物,靠在墙上坐稳,刚才的梦还让他心有余悸。
他深深出了一口气,让他感慨万千的是活了近一辈子的人从来没活出个人样,生了个儿子比骟了的驴还蔫,而且老王家眼看就断在儿子这一辈了,五代单传的香火让王蓝田每天都感到有奄奄一息的危机,要是有个风吹草动就会绝后。儿子娶了个俊俏的出了名的媳妇,村里人有口皆碑可小两口结婚近十年了也没个孩子的踪影。王蓝田他心急如焚,坐如针毡,惶惶不可终日。他问蔫儿子怎么不见个动静呀,儿子王蔫子擤着鼻涕傻瓜一样不吭一声走开了。后来王蓝田脸红脖子粗的问儿媳妇怎么回事,儿媳妇害羞的侧过脸说,蔫子他有病,没那本事。这么多年王蓝田他请遍了方圆几百里的医生给儿子看病都是竹篓打水,他请了不知多少风水阴阳神婆子,安土驱*迁坟样样试,连祖先的棺材渣都迁成灰土了可还是不见天日。他逢年过节大庙小会都烧香敬神吃素念佛熬的皮包骨头可依旧无踪无影。日子还得一天天的过,近十年的光阴一溜风不见了,快奔六十的人了,他心急如焚。更让他想不通的是自己想当年身手麻利铁骨铮铮犹如河东狮吼之人怎么就生下了这么一个无骨无刺大屁不放犹如霜打的坏茄的蔫儿,这让他怀疑蔫儿子是不是自己一亩三分地里的种,即使是变种也太厉害了吧!他羡慕阳山窝窝里晒着烟熏味的阳光抱着孙子推天渡日的同龄人,羡慕被孙子揪着几根山羊胡子痛的脸上又麻又辣又幸福,羡慕祖孙三代围个小泥炉把手烤得通红通红屋外已经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也羡慕有个小孩子在他怀里像只兔子一样蹦跶着一边叫爷爷一边叫他的名字王蓝田……但这一切都似乎离他很远很远。
细细的风把窗户纸吹的乱响,焦*的纸被烟薰烤出麦秆的清香。风从窗缝里吹进来,火苗摇晃了几下就摇灭了。王蓝田蜷在墙角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他仿佛走进了一望无垠的苦荞地。月白的、粉红的、浅蓝的荞花季风里流光溢彩,新鲜的蝴蝶和怀孕的蜜蜂像雪片一样起起落落。他像一头膘肥体健血气方刚的紫骡驹在荞花地里扬起碗口一样的蹄子驰骋着,荞的汁液四溅染绿了他栗红的毛碧玉的眼。蓝格盈盈的天蓝的水波凌凌……
早上,他担着空水桶刚走到门口时,儿媳妇提着高高一篮苦苣菜进来了。嫩生生的苦苣叶子上沾满了清亮的露水,根茎处冒出了乳白色粘稠的液体。儿媳妇头发有点乱,贴在耳边的几缕湿了,上面沾着几片葵花瓣。儿媳妇的脸像雨中冲洗过的葵花花盘,带着几分青紫。他一直牢牢记着这张清秀无比的脸,他又一次想起了女人。
爹,你叫蔫子去担,你再睡一会儿。
别指望他了,我这身子还能撑几年。他相信自己快老化的骨头还能勉强维持。
当他担着两桶散着寒气的水往回走时,他听见后面的水桶里“扑通”一声,桶一沉,水溅了他满腿。他放下桶看见桶底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墙根下站着王尖顶六岁的儿子正对着墙面脱下裤子准备往墙上撒尿,还不停的把绷的七窝八坑的脸转过来朝他邪笑。他走到王尖顶儿子身边弯下腰问,是不是你扔的石头?王尖顶的独生子不吱声。他又说,你不说我把你家锅打烂。他看见孩子就激动也许是越来越想孙子想出了毛病,他一点也没生气,只是想吓唬吓唬王尖顶的儿子。他伸手摸了摸王尖顶儿子东一溜西一道沾满污垢几乎能铲掉的脸,又摸了摸他的小牛牛。说,那你叫一声爷爷就不打你家锅了,叫爷爷。他刚伸出手再准备摸一下王尖顶儿子的牛牛时,他吱呀一声拉长了毛驴脸哭响了,两根鼻涕葱根一样从鼻孔里流了下来,越拉越长。王蓝田有点手足无措,他最后想起给孩子擦鼻涕,他刚用手指一捋,那两根“葱”自己掉在了地上。
这时,王尖顶媳妇把一张马脸从门缝里挤了出来,半边脸刚用木炭描过眉,用红纸涂过唇,而另半边眼角却挂着羊粪蛋大的眼屎,活脱脱把*都能吓死。你往回来滚,大清早跑到外面哭丧呀,喂狼的东西你以为人都是好惹的,要不是我你早被狼吃了,你挨狗咬不长狗记性。王蓝田望着那张扭曲伸缩的脸,这种指桑骂槐的话让他扯鼻子瞪眼干没办法。哎呦,老田叔呀,你也一辈子快活到头的人了还惹娃娃呀,让他一大早驴嘶马叫你听着顺耳呀,老田叔,该不会是自家的没那本事,看着别人家的戳眼吧。那张马脸从门缝里得意忘形的挤了进去。王蓝田像只掐着脖子的鸡伸长头终究没说出半句话。
他担着水回家,在门口碰见蔫儿子肩膀上缠着一根棕绳像上吊一样。蔫儿子说,庙里搭戏台,我明天回来,这绳是家里的。说完啪哒啪哒拖着鞋走了。王蓝田看着儿子那颗坏洋芋一样的头就想啐两口,再看着那副滚刀肉的样子恨不得剁了阉了腊肉。
庙里搭戏台,五个村子合起来唱大戏,请龙王爷在白露前后下点雨好把麦种上,这是惯例,每年如此。王蓝田现在不操这个心,种不上麦大家都饿死算了。
接着中午发生的事让王蓝田快气炸了。他把一点地头锄完回到家里看见四十多岁的王六香(刘大炮的媳妇)头粘麦草衣衫褴褛凶神恶煞的坐在他家院里,见他一进门就指着给驴啃背的骡驹破口大骂,你养的畜牲想害死人吗?一家六只眼都瞎了吗?
大炮家的你把话说清了再骂行不行,也得讲点分寸呀。
分寸,老娘我活了半辈子从不懂分寸,我管你是老田还是老鳖老王八,谁叫你家早不死的骡子吃了我家的麦种子。
我们赔给你不就是了吗,我知道你家只有一种陶姚五七的籽。王蓝田知道自家的骡驹闯祸了,可偏偏不闯东家不闯西家,闯了这方圆几十里出名的泼妇的货,他头皮麻头了。
赔,赔个屁,老娘家偏不要你陪,你呀,不是我说你,天生就是绝后的命,本事大你兜出一个儿女来老娘我给你当女人,我早就把你看扁了你那儿子就是个太监命,在上一世早被劁了……没后也就算了,你还赶个骡子乱害人……王六香越骂越来劲,越骂越下流,一张刀子嘴翻动着,唾沫星子天花乱坠手。
王蓝田只感到天旋地转,无数张嘴撕扯着他全身上下的肉。王六香得了狂犬病一样杀气腾腾的朝他扑了过来。他一辈子第一次这么用力的纂紧了锄头把,第一次这么勇敢的朝王六香的大腿挖了下去……村子里鸡犬不宁,人声鼎沸,门外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
当然,王蓝田挖下去的锄头被儿媳妇死劲用一根木头挡住了,王六香被她男人刘大炮生拖死拽拖出了门。她头如鸡窝衣不敝体的往王蓝田家门上吐了一团稠泥一样的*痰心满意足的走了。
那个泼妇,能咒骂祖宗八代三天三夜乐此不疲的泼妇,能上房拆瓦偷鸡摸狗无所不干的泼妇,能和村里一半以上的人家吵过闹过寻死觅活过的泼妇。王蓝田心力绞瘁,他觉得日子咋就这么不顺心,活着咋就这么难啊。他想起了死,想起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啥事也不操了落个眼干净。他从厨房门口提了半截木柴朝骡驹走过去,他想一柴打死这只给他惹事的孽障。可骡驹总是在驴周围绕圈子,让他下不了手。当他瞅准机会打下去时却被老驴一踢子在下巴踢了个仰面朝天。
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炕上,炕沿上坐着儿媳妇。儿媳妇看见公公王蓝田睁开眼后一双淋了一夜春雨似的杏眼绽开了,她哽噎着用衣袖擦掉腮上的眼泪。爹,你没事吧?
没事,鳖命大,这瘟不死的驴也护崽,人畜一个理呀。
儿媳妇用凉森森的手把他下巴的泥擦掉时,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他侧斜过头,却看清了她的脸,白净,清秀,更像一朵梨花,而不是葵花。当他准备闭上眼休息一会时却瞥见了儿媳妇的那对乳房,把碎花衬衣撑的高高的,像伸翅欲飞的一对白鸽子。
他打消了要死的念头,觉得还是活着好,活着多少有个盼头。
他似乎听见儿媳妇身上响起了三十年前悠长辽远的鸽哨声,轻飘飘毛茸茸的哨声,起起伏伏,擦过他坚硬的脸。
王蓝田还想到了什么。王蓝田应该还想到什么,不可思议的想到了什么。夜开始纷纷扬扬像禽兽的毛一样飘落了下来,王蓝田看了一眼八仙桌上面挂着的那副破旧不堪的观音送子画……
王龙的讲述终于告一段落,我一直惊讶于他有如此有条不紊、绘声绘色、一波三折的述说能力。有如此高超的讲述水平他这十几年哑巴生活是怎么度过的,换上我早就憋死了不知多少回。这时王龙正襟危坐不露神色,我猜想他也许早已沉醉于自己出类拔萃的讲述和对往事的搜肠刮肚之中。让我欣喜的是这段故事竟然没让我有任何提醒而是由他自己滔滔不绝毫无障碍的讲完的,我纯粹成了一个听客,这让我省事不少。
一只野猫子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吓的我出了一身冷汗,它叼起一只死蝙蝠喵呜一声像箭一样消失了,它栗红光滑的身影在我的眼底擦出了火花。王龙开始双眼紧闭缄默不语,我清楚他是不想再说话了,我像做贼一样溜出了他家大门。我一直记着他的手里握着半截吃剩的蝙蝠爪子,血液早已凝固。不错,血液早已凝固。
我从王龙家门口溜出来后,突然发现路上的行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瞪我。我甚至看见他们眼睛里埋着深刻的狠*,他们三三两两把头攒在一起,窃窃私语偶尔加杂几句卑鄙下流话,更有甚者拣起小石子往我头上扔。这让我大感不解。我只好抱头鼠蹿逃回了家。
问题不止这些。
当我前脚刚进门时,母亲哀嚎道,你爹疯了。这让我惊呆了近十分钟,如果不是母亲在我头上打了一棍子,我可能不知道自己惊呆的记录能保持多久。所以为这件事我打心眼有一点反感我母亲,虽然她有时也让我引以为荣。
你知道不知道你父亲他疯了?
我父亲王顺生疯了,他怎么会疯了呢?啥时候?啥原因?
什么原因我怎么知道呀,早上你出门时他在炕上睡得好好的,可过了不久他就像生孩子一样喊着肚子疼,最后口吐白沫眼珠翻白四肢抽搐,嘴里乱喊乱叫着疯了。
就这样疯了,我不知道该怀着怎样的心情来为我父亲王顺生的疯掉表示悲伤。我母亲开始声嘶力竭的哭了起来,但我偷偷发现她没有哭出眼泪。我很纳闷,也很遗憾。我只好仰视苍天在眼角抹上唾沫诅咒命运太不公平,刚一等到我成人就把灾难推卸给我,可我还需要庇护还经不起磨练还不满二十岁呀,*天厚土呀,你睁开眼看看我的难处啊。我抓天挖地干哭了一阵后感到累了,累了也就歇了吧。反正人总是要疯的,噢,不对,人总是要死的,我还是节哀吧。疯掉的人终究不会清醒,我们清醒的人要继续生活。
母亲的饭做好时已经下午了,我都快饿晕了。
父亲王顺生像疯子一样(他已经成了疯子,我说错了)爬在院子里,用手指挖着地上的泥土,堆成一座又一座坟丘一样的小土堆,叽里咕噜说着我听不清的话。他从地上捉来蚂蚁然后埋进土堆里。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有没有意义,但他的这种举动让我又回到了玩过家家的童年时代。可面对一个疯子,依然让我感到很痛心,更何况还是我的父亲。我疑惑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眨眼之间就成了一塌糊涂的疯子了呢。这无疑让我的生命染上了惨淡悲观的色彩。
在吃饭时,我也没搞清是补吃早饭还是午饭或者提前吃晚饭。我发现父亲已经完全丧失了吃饭的本能,他不停的往饭里啐唾沫、扔泥巴并用中指勾起一根长长的雪白面条缠在脖子上,是当围巾还是想自缢,我无法得知。他完全褪化到了婴儿时期甚至不如婴儿了。最后,母亲开始一声不吭往父亲嘴里填饭,父亲王顺生眼里噙着泪花腮邦被饭塞的蛤蟆肚子一样,不知道把饭咽下去,嘴上叼满半截帘子一样的面条晃荡着。
早上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母亲明显愠怒的脸被拉长成冬瓜,她把饭碗“砰”一声放在地上,饭汤泼到地面像墨菊一样舒然展开。
到哑巴王龙家,噢,不对,是到王龙家。
以后别去了,那个死不掉的疯子,我的头发都快脱光了,这真让我害怕。母亲挥动着涂满锅灰的手擦拭着眼角,垂下嘴说。
为什么呀?
你不要说话了行不行。她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说。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将会对我探究父亲为何疯掉起到积极作用。我问母亲我的父亲王顺生疯掉之前最后一句话说了什么?
院子里的梨花开了,一个女人被花埋了,他一直颠三倒四的说着这句话。母亲又开始整理她那堆刺猬一样的头发,又开始一言不发像半截树桩,她说话的口气迟钝且喉咙里发出玻璃磨擦时刺耳的声音。
既然父亲王顺生在临疯之前仍然说着梨花这将预示着什么呢?他为什么会重复一句话而且是一句有点虚幻的话呢?这绝对是个谜,记住,绝对是。那么它又给我能提供什么线索呢?它是一场结果真正的切入点吗?我应该凝神思考,但这对于一个骚动而烦躁的人何谈容易。
似曾相识的黑夜又一次昭然而至,那些熟悉却又陌生的蛙鸣带着青泥的气味在村庄跳动,猫头鹰怪戾的叫声在瓦沟间、屹崂里、梁峁上凄惨的穿梭。每一个黑夜的降临让暴露于外的事物收敛,而我的故事,有待发展。
当我黑灯瞎火摸到厕所准备小解时,在茫茫黑暗里突然有人将我拦腰狠狠抱住,我顿时吓得*不附体冷汗倒流。那人翁声翁气的说,别怕,是我。然后松开了手。是王龙,这让我大吃一惊。我刚要问他干什么时,他急促的说,黑暗里那些阴险的吸血蝙蝠不再飞翔,而我给你的讲述死气沉沉,你还愿意听吗?
我和王龙的谈话是在黑色塑裹下进行的,我们用视力根本无法看清彼此。
愿意,怎么会不愿意呢。他讲的故事确实缺少一个结尾,而我也迫不及待的需要一个结尾。而且这个结尾的出现将预示着他要亮最后一张底牌了。一切真相大白,一切暗藏玄机。
你讲吧。
你是谁呀?
王顺生的儿子,你忘了吗?
记得,不过我的故事和你毫无瓜葛,只和王顺生有关。懂吗?王蓝田干完事后就筋疲力尽的回到自己的炕上,忐忑不安的躺了,他能睡着吗?我不知道。第二天一早王蔫子拖着鞋后跟回来了,他说搭台的人多,搭好的快。手里提着一包据说可以治百病的土,是龙王爷身上抠下的。
那后来呢?后来王蔫子一直不知道这件事吗?
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日子还像往常一样过,鸡毛蒜皮,陈芝麻烂谷子的日子总是无滋无味。王蓝田的心里埋下了一块发霉的心病。而后来王蓝田的儿媳妇真的生了一个儿子。
生了一个儿子!
对,生了一个儿子。那是三月,梨花开了,王蓝田的儿媳妇当然也就是王蔫子的女人在当天晚上难产死了。她死在了梨花下,像个真的女人。
那后来呢?后来又会发生什么事?
后来据说王蓝田卖掉家里一年的粮食,拿出所有积蓄,异常热闹的厚葬了儿媳妇,这件事在几百里的秦川大地上谁人不知呀,那个场面简直叫人惊呆了,满天雪片一样的纸钱,最齐全的吹响把山都吹碎了把水都吹疼了,几十丈的白绫像一条无头无尾的蛇……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最要紧的是据说王蓝田把家传的一只雕花瓷鞋也陪葬了,不过这是据说,谁也没有亲眼见到。当那个孩子长到一岁左右时,王蔫子在一个山花靡烂了田野,梨花铺满屋顶的*昏,一铁锨铲掉了王蓝田的头。王蔫子说你给王家娶了一个女人,不是给我王蔫子娶了一个媳妇。王蓝田在他蔫儿子高举铁锨铲下去时,时说出了两句话:你像我王蓝田的种,要照顾好孩子。人头滚地,血染梨花,好美呀!第二天王蔫子抱着那个孩子走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这是个谜团,多少年后都无人知晓,也无人问津了。
事情就这样停止了。
我在黑暗里看见遮天蔽日的梨花带着脂粉的香味压下来。王龙拖着松沓沓的黑影走了。临走时他说,那个孩子叫王顺生,是王蓝田在他儿媳妇难产时取的,记住,明天早上来看我。我惊呆了,我像一棵忘了行走的木桩,一直站着,站到比黑夜还黑的黑落了下来。
我忘了我是怎么回屋的。彻夜,我都没有睡着。父亲王顺生在堂屋里乱吼乱叫,吼叫声在凝滞的夜空中像铁丝一样勒紧了我的胸口,我感到呼吸困难,浑身疼痛。
那么我到底该叫王蓝田曾祖父还是祖父?那么我到底该叫王蔫子祖父还是大伯?因为我再也无法搞清疯掉的父亲王顺生到底叫王蓝田祖父还是父亲。
原来一部家史的血液流淌中竟然打了一个折。我该怎样面对往日王家的种族继承,他们让我荣幸还是耻辱,他们在这种事上大开玩笑,而更严重的是这些都被一个毫无瓜葛的哑巴王龙娓娓道出,他成了我家史的记忆者。那么他又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事呢?我急需要一个答案。另外,我还发现我母亲和王龙之间存在着一种隐隐的联系,一种无人对我启齿的联系,会是什么呢?明天,我想明天会是一个结。明天也许更是一个等待,黑色的等待。
浓重的夜色掺杂了梨花*谧的水分,空气潮湿的要命,我的厢房像个地窖。
第二天早上,我从炕上翻起身时差不多六点了,灰白的亮光从墙角四面八方的空隙中漫游进来。
当我推开门时,我的父亲王顺生正围着院子里的那棵梨树转圈,他粗糙而沉重的呼吸在早晨冰凉的气流里喷动着,像一套台老式拖拉机。他探头探脑的筛动着身子像鼹鼠一样爬着,全身脏乱不堪,而最明显的是他痴呆的脸上长满了古铜色的绿锈,带着坟穴中死亡的痕迹。我已无暇顾及这些事情,因为一个人的疯掉比一个人的消失更简单,而一个人的疯掉隐藏了大量的故事。
我没有看到昨天早上村庄上空那让人慷慨激昂的炊烟,路面被冷霜下湿了,发着青。我已经对水墨色的树叶和树叶缝之间的风失去了兴趣,乡村景色早已被我滚瓜烂熟。我有些茫然的朝王龙家走去。一只油*脖子紫红冠子趾高气昂的公鸡正在追赶一群瘦骨嶙峋的母鸡,直追得母鸡们鸡毛乱飞,咯咯乱叫。我讨厌这种发骚的事,光天化日之下倚强凌弱,真是恬不知耻。我捡起石头朝它砸去......
我突然想起和王龙在他黑屋里的事。在那暗无天日带着尖锐尿臊味的屋里王龙对我说,你母亲叫梨花,而王顺生母亲也叫梨花。我当时纳闷不已,不知他告诉我这两个名字有何用意。但现在想他真是老谋深算,和我玩着一场错置的交待游戏。原来我母亲她叫梨花,而我祖母(也就是王蓝田的儿媳妇、王蔫子的女人、王顺生的母亲)她也叫梨花。这是一场机缘,也是一种巧合。
王龙让我坐下,我愣头愣脑的说不坐了我怕潮,他又说王顺生的女人真他妈是个婊子。我当时狠狠瞪了他一眼,直想摸过去掐死他,他当我的面骂我母亲是婊子。他还说王顺生的女人梨花原本是他的女人,王顺生仗着自己五大三粗,心狠手辣,家里有钱,抢走了他一个叫花子的女人。他还说,一个女人曾被梨花埋掉,一个男人会绕着树转圈。现在想来,王龙早已设下了一场埋伏,早已掌握了所有宿命。在我带着对他的惊异和痛恨离开那屋子时,他最后说了一个字,你——
到王龙家时,那屋子竟然塌了。王龙被压死在了废墟里。他那件羊皮袄的一角从土堆里伸了出来,像条舌头搭在瓦砾的唇上。枯朽的椽像一根根肋骨一样从碎瓦片和泥土里戳了出来,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虫蛀的空洞。那些倒倾的墙壁撑起了低沉的天空。蝙蝠起起落落,它们血管里涌动墨绿色的血液,腥臭无比。我站在废墟前,无意间发现王龙家东墙角下也有一棵梨树,结着稀稀拉拉的碧绿色花苞,像一颗颗火焰在枝头蠕动。现在不是春天,至少不是梨花开放的时节。梨树的下面有一圈明亮的足印,看来昨晚他绕着梨树转圈了,他没有等到在花下死掉。
一切都晚了,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的死亡真让我束手无策。
我又回到了家里。母亲在屋里停止了对她头发的整理,她再一次扯乱了那捆刚刚整好的头发。王龙死了,房塌了,被压死了。我告诉母亲,她撕扯着头发,没有看我,只说,你爹,今早没穿衣服跑了,再没回来。她掉下了一滴眼泪,又说了句,都十九年了,他都不知道我被抢来时已经怀孕了。
当我朝墙上的镜子望去时,我看见我也长着一双斗鸡眼,浑*的眼白填满了整个眼眶,只有眼角粘着菜籽粒大小的眼珠,像极了王龙的那双眼。我终于明白了,原来我是王龙的种,王龙才是我的父亲。而王龙早已向我暗示了一切,只是我麻木不知罢了。十九年前我母亲梨花是王龙的女人,十九年来王顺生只是一个抚养我的人,我们没有血缘关系。那么十九年前我母亲梨花、王顺生、王龙发生过怎样的事?王龙十九年的哑巴生活是为了什么?我母亲梨花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对我不曾说起这些事?
我家院子里的梨树也长满了花苞,鲜嫩欲滴。
现在,我终于带着沉重的心情叙述完了我的家史,其实是和我毫无瓜葛的另一场家史。对于那段急迫、血腥、荒唐、错乱的岁月我曾一度痴迷,但结局却是一塌糊涂。我以为我是王家的一颗纯种,我有义务去承担这种无地自容和不堪回首,但最后我发现我错了,我根本没有那份义务。这些最终和我毫无关系,我应该坦然面对,可最后我却有绞心之痛。王蓝田的煞费苦心到最后仍旧扑了一场空,这让他四处游走的**难以安宁。我无法知道我从未叫出口的父亲王龙是站在哪一种角度完成他的讲述的。当我想起这些时,我发现我是一颗扭曲、错乱的种。那些曾和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只留下大片的空白,让我在瓮中生活。瓮沿上沾满了玉雕的梨花,我开始向往瓮外的天空。
我依旧坐井观天,那场岁月,乱了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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