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出生和热爱
我出生并成长在晋东南沁水县大山里一个*土窑洞里,穷苦人家的女儿,从小跟着祖父出山放羊,没有高学历,如今山西大学引进人才,我成为大学教授,在这一点上山西大学是一所了不起的大学。对窑洞的怀念是炕。多少年之后,我在单元楼里盘了炕,青砖勾缝,榆木炕沿,炕心里铺了羊毛毡,炕桌上放了我收藏的油灯。傍晚,天光暗了,说不出此时到底藏着什么打湿心灵的东西,它们冒出来,诱使我把灯树上的蜡烛点燃,心旌神摇那一瞬,我盘腿坐在炕上享受一个人的时光。万事万物诸多情谊都有怀恋,只要懂得,都是贵重。
爸爸妈妈和我
我因炕而写了我的祖母小奶奶,也就是中篇小说《甩鞭》中的女主王引兰。因为小爷没有儿子,小奶奶又大小爷十几岁错过了生育年龄,我祖父被扩*南下生死不明,这样我父亲就等于过继在我小爷名下。小爷的窑洞里有两盘炕,互相对应着。两领羊毛黑毡,白天时铺盖是卷着的,夜晚,卷着的铺盖展开来。窑墙上还挖了洞,洞很小,像一眼小窑洞。放了细粮,比如麦子、豆,都用一斗缸装。那年月,因为是集体,农民改叫社员。秋后分粮,人均口粮,麦子也就只能分十几斤,都不舍得吃留着过年。粮食是有味道的,不单单是一个香字。一个冬天里,窑洞里最活跃的是老鼠。闻香而来。小奶奶不叫它们老鼠,叫老君爷。窑内中堂前的方桌腿上敬俸有老君爷的牌位。黑是老鼠最喜欢的颜色,四只爪子细脚伶仃,夜里走路收收缩缩,不显山水。有一段时间老鼠成灾,小爷下了许多鼠药,猫吃了药死的老鼠大都死了。灾难降临的时候,真是平分秋色啊。在我幼年的时候听大人们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河泥。”这是食物链的生动表述,我们人类与大自然也通过食物链而连接着。而今,我们的食物链已经开始*迹斑斑。童年时窑梁上挂了玉米,五更天,老鼠开始夜生活,它们叽嘛儿乱叫,有从梁上掉下来的,跌落的疼痛成为放肆的大笑,扰得炕上人无来由要学几声猫叫吓唬老鼠。小有停顿,老鼠想:人呐,也不过是一个不懂装懂的傻瓜。六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在炕上午睡,看见一只老鼠从地锅前爬上炕,小眼睛贼溜溜儿顺着炕沿越过我走到我的脚头,我抬起头轻声叫了一声:“哎”,它停顿了一下,身躯稍向后仰了仰,似在微微着力,想回头,那神态,慵懒到不慌不忙。时间慢下来,我指望它能回头,接下来它还是稍息一下走了。屋外的蝉,浑圆而饱满地叫着,我坐在炕上,一副伤身伤世的样子。小奶奶在对面炕上剪鞋样,看着我失落的小样从吊在裤裆前的花肚兜里摸出一块糖递给我,窑外,蝉声一声接一声落下来。我听小奶奶讲她的往事。6岁的我
她是地主的小妾。土改时被我祖父的弟弟小爷分配得到。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女性的等级从头发开始就可以看出。古话所说,女人看头,男人看脚。这多半是麻衣相法的一种,即看女人的云鬓钗饰。在古时,女人的头饰和男人的冠冕和鞋靴是有等级规定的。比如做妻和做妾的,在头饰上就讲究分寸,妻的发式要在头顶或脑后梳髻,左右插钗簪;妾则多梳偏髻,钗簪也相应地偏插。妻的头饰要比妾的珍奇贵重,因妻是夫的管家婆。妾的头饰要比妻的简洁,因妾是夫的小布衫。小奶奶梳偏髻,来自夫权下的规矩成为小奶奶的习惯。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黑糟污烂”是银的品相。那是仲夏夜的如水月光下,孩子们在暗影里捉迷藏,一尺厚的虫声从黑暗处钻出来,让人几乎找不到藏身的地方。头上的空间出奇的高远,黑黝黝的大山迷离而又虚幻,有夜鸟飞过的地方,一声饱经沧桑的声音传过来:“捣蛋*们该瞌睡了。”是我小奶奶的声音,她喜欢坐在马扎上打瞌睡,她说这句话时,多半明月当空了,是空中飞过的蝙蝠惊醒了她。小奶奶只剩下了一张照片
乡村生活的舞台是院子。劳动是艰苦的,也是快乐的。每一种形式的劳动,都可能带给静夜意外的惊喜,很多时候,大人们心不在焉的笑声里总有对子女们的牵挂,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走过,那笑声戛然而止:“黑来了,小心磕碰哦。”童年是一个不知轻重的年龄,跑过柴草垛,谁家娃跌了一跤,“哇哇”的哭喊声能让夜宿鸟扑刺刺越过院墙。大人抱起娃拍打着他的屁股说:“再哭,狼来了。”“狼来了。”我的童年记忆一直停留在这一句吓唬人的口头禅上。老猫高冷的姿态从院墙上走过,大人们说庄稼地,那些产出的经济作物,在一天的疲劳中等待又一个秋天到来。院子里的人声、所有故事是我想象最初的展开,也是我所理解这个世界的雏形。乡村,童年,老汉,满脸皱纹的祖母,无往不胜的岁月,故乡人没有因为活不下去时失去活下去的勇气,而活着,对他们,只要走出院子就能望见高山了,和自然界的沉默比,人没有不快乐的理由。记忆中的童年,为了我的成长,我母亲把我许给一个石碾磙做干女儿。风把那个石碾磙风化得早已看不出它身上的凹槽,它竖在村口的一棵杨树下,树空心了,因为经了年月,有孩子们在树洞里做谜藏。夏天的时候有蛇出入,枯干的皮囊通往天空,居然有绿叶长出来,阳光的日子里会有阴凉罩下,仰头望去,那郁郁葱葱的叶子比新生的杨树多了几分苍翠。石碾磙在它的根部,放置了多少年呢?八十岁的老奶奶记事起,它就是这样。一块朴素的石头,做了几代人的干大。世上人已经乱了辈分,它却依旧非常庄严地坐在树下,永不开口,让你无法琢磨它的生命里是否真有“干大”的力量存在。乡村的人们喜欢端了碗围绕在它身边吃饭,讲古今、时下、当前和乡村男女之事。我坐在石碾磙上听,有人会说,你敢坐你干大头上!我是给石碾磙烧过香的,也磕过头,原因是我家就我一个女儿,怕不好养,要找一个人来做干大。我母亲是乡村里的小学老师,小知识分子,文化文明了她的思想,却没有文明她对俗世的眼光。她明白,认一个人来给女儿做干大是多么麻烦的事,而她周围的人都是不如她有文化的穷人。就这样,我知道它是我干大,我叫它,他不应,或者,它压根就不知道我叫它,虽然有点儿遗憾,但也让神秘弥漫了我的童年。认石碾磙干大是有原因的,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情。快过年了,年前的腊月里有一天是“吃炒节”,就是把豆子、玉茭炒了,吃的时候拌了蜂蜜,乡村叫“吃炒”。头一天的晚上,我的同桌秋苗对我说:“我有二两粮票五分钱,明天去公社买烧饼吃,你回家和你妈要,你妈是老师有钱。”我们是第二天一早从我妈教学的村庄郭北沟出发,走到公社不到中午。各自买了烧饼,不舍得吃,先是经不住诱惑吃了几嘴,发现刚出炉的烧饼软,不经吃,大冷天,我们决定把烧饼放到石头上冷,冷硬的东西总是吃得慢,这是我们已往吃热馍的经验。一路往回走,一路用指甲掐豆粒大一块往嘴里放,是把烧饼含化了的那种吃法。走到郭北沟的小河滩上,天黑实了,村庄上空炒玉茭的香气飘下来。秋苗问我,吃完了没有?我说,还有一块。我们把最后口袋里的烧饼掏出来,两块烧饼被团得像药丸蛋子大,比了比大小,她很激动,因为,她比我剩下的大。然后,我们放到嘴里,抿着嘴等它慢慢化开,它总是化得很快。河滩正好是山的风口上,很快风把我们身上的汗收走了。秋苗说她冷,我们拉着手往村庄走,我们还疯到后半夜。秋苗第二天病了,高烧不退,乡医院送,只喝葱姜水发汗,汗发多了,人虚脱得瘦成一张皮。几日后秋苗死了。我妈很害怕,要是死的是我而不是秋苗呢?她这一辈子就没有闺女了。这样,我才认了石碾磙做了干大。我给石碾磙干大烧香,我妈问我:“你求你碾磙干大保佑你什么了?”我说:“我求它说话。”我妈说:“你怎么不求它保佑你学习好呢?”我学习不好,尤其是算术。但是,我真的什么也没求,我没有理想,对未来从书本上已经知道了:“年要实现共产主义。”母亲唯一骑了一回摩托车是在屋子里照了一张相片我的文学梦想是从不断的失望中激发出来的,先是我妈不让我学文化,要我去学戏,我不喜欢学戏,这样,我必须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出路,只能是投己所好。我开始写诗,诗是我青春年少里最简短,最明丽的语言。我在不断成长的过程中有时候要停下来,不是为了喘息,而是因为一些不曾料想的简单的成熟。比如,我不想写诗了,我觉得我成熟了,我想,写散文比写诗字多啊,到后来想写小说,小说的字比散文更多么。我总是在做一个白日梦,用非常微小的细节来叙述我梦中的乡村。我写他们曾经和我一样活着时的喜怒哀乐,我写他们其实是写我自己。写我不同时代生活的影子,我要把我这一生用小说贯穿起来,在我还有思想,还年轻,还有努力的时候,我写我不同时代,不同社会,不同性别的生存状态。我始终清楚,我活着,而不应该仅仅是简单得无意识地按部就班地活着,我当与这片土地和土地上普通的人民共生、共度光景。这样,我活着的人生五味甘苦就是社会的五味甘苦了,我的青衣布裤与在春风中吹生的万物就相应、相生了,我的悲情爱恨就不是我自己了,因为,我已经成为写小说的人了,这个时代所给予我的存活现像,我,必须知恩图报,必须懂得裹有一颗爱心,必须不断地继续努力下去!年在戏剧电影《斩花堂》里扮演一个丫鬟,跟着管家去买苹果,后来查阅史料说,明代中国还没有苹果。这段戏就删除了。毛驴、乡间小道,村庄里的杂货铺、铁匠铺、供销社,所有村庄的村口总有一棵老树枝叶繁茂,在阳光的照射里,浓叶中露出的屋瓦灰墙,最好的屋子用来做教室,没有院墙的学校,隔着窗玻璃就能望见青山。童年流溢在望远的目光中早已不归,可为什么我的记忆总是停留在迎风奔跑的年龄?!02
《甩鞭》中的祖母王引兰
小奶奶说,她被分配来山神凹时坐太师椅,由两个后生抬着,后边是楠木棺材,一生一死,一道岭一条沟,那是当年的一种风景。小奶奶是地主的小妾,小爷给小奶奶家当长工,日子长了看在眼睛里,土改中小爷一再要求分配一个婆姨,贫协会居然满足了小爷的胃口。小爷一生感谢共产*,谁敢对抗抬手动脚糊你个鼻青脸肿。故乡有山,有人住的和羊住的窑。羊住的窑比人住的窑大,因羊多而人少。逢年过节家穷买不起鞭炮,小爷领人到山的对顶上甩鞭,用牛皮辫的长鞭,长鞭一甩,因山大人少,回声也大,脆生生漫过村庄直铺天边,天边并不能看真,支愣起耳朵听,从另外一座山顶上,传来回应,生生的,凝成千百年一气,滚滚滔滔,山里人激动得出窑听隐隐然鞭斥天宇的响彻,能把人心吞得干干净净。这种对鞭过程,要延续到正月十五,十五过后山上没什么内容,赤条条地与荒漠的群山对峙。每次回乡都要抱抱羊
跟随小奶奶嫁过来的棺材就放在羊窑内,夏天的时候我曾经在上面躺过,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怕。小奶奶比小爷去世早,一定要松木棺,我以为人死如灯灭,任由活人摆布,但是小爷自私得给自己留下了那口楠木棺。小时候不知道心疼小奶奶,长大后才知道,小奶奶其实是不爱我小爷,虽然小爷年龄小,但是,小爷是一个没有本事的人,活着时仗着年轻对小奶奶吆五喝六,骂人的样子至今忆起都觉得丑陋。我记忆中炕上除了蒲扇、苍蝇拍、烟袋、捻线陀以及凌乱的纸烟盒,也只剩下了我的小爷、小奶奶的从前。小奶奶活在地主家中是被宠爱的角色,来到小爷家就成了出气筒。小奶奶死前常和我说一句话:“下辈子再不要活成女人,一生被人糟践,男人的眼里哪里装得下你的好,好是应该的,不好是要挨巴掌的!”人死如灯灭,一个女人的一生就算完了。
小奶奶死后,我为了生计卖过挂历,有一年回乡过年,顺手取了几本过期挂历贴墙,哪知道全部是穿了三点式的美人挂历,横七竖八的女人们在小爷的墙上存在了很多年。小爷年老时因为嘴馋上树摘柿子摔下来摔断了腿,拖着断腿小爷又活了几年,小爷死在一个*昏,他的死让山里人都高兴,认为死对一个孤苦的人来说是苦难的解脱。过了几年后,小爷的坟塌了一个窟窿,有一窝野蜂进入他的棺材筑巢,蜂蜜溢出棺材,村庄里的人顺着窟窿下去割蜂蜜,当我听说这件事后清明节回到乡下走到坟前,一窝蜂,火焰一样荡起。本来是要清除蜜蜂还死者安静,结果用文学的感受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就让小爷躺在甜蜜里享受楠木棺的福气吧。
我写《甩鞭》,其实是替我小奶奶报仇。她这一生就希望爱一个人,这个人轮起臂膀,那鞭声可以敲响冻土地,然而到最后她听到的是鞭声贴地走了。我把那个甩鞭人写成一个坏人,那个坏人是我自私的小爷。我记得小奶奶孤独的时候自己看着自己的手指,多皱而皴裂的皮肤,回想远去被风雪淹没的日子,她全无悔憾,说起往事时甚至是天真无邪的,生命的春天因季节的变化而变化,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的时候我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因为,我明白我是在写小说,我强加给了她生命自我的存在,自我的性情和自我精神上的满足。小爷留在世上的照片,我在中篇小说《甩鞭》中把他写成了坏人铁孩。如今,生命的骨殖已经深埋于时间中,当这些已逝的生命从我的文字中划过时,我体悟到了温情与哀绝,惆怅和眷恋。当我把逝去的抽象成一种绝妙的图画时,我就理解了那年月生;而当我把逝去的还原成一个具体的事件时,我就更深的理解了那段历史。那段历史中的“甩鞭”人让我结想成疾。死亡关上门时,阳世的一切欲望已经没有用了。都是活人在争。活着和死亡谁更重要?对于死亡,乡下人说:“那是他的命数。”活着和死亡本就是荣耀与苍凉,对死者厚道一些,否则潦草悲微的一生,连死也不能成为另一场安喜!活着的意义何在?我只想让长久的阳光温暖那些“乡下女人”,只有温暖,寒冷才具有爱的价值。对于炕的认知,我想在这里多说几句。乡下的一铺炕有时候能放下七八个人。每到冬天,小爷都要剪羊毛擀毡。擀毡的主要工具是弹杖和一床木梿。弹杖用来反复均匀羊毛,如弹棉花的棉花客,弹杖被拉扯得‘嗡嗡嗡’响,好听极了。擀毡需要豆面,豆面有黏性,羊毛和豆面掺和在一起,怕虫蛀常要熬一些花椒水搅拌在一起。木梿用来铺平羊毛,而主要的工序全是脚踩手揉。擀一领毡要用去两个汉子三天时间,擀毡的日子大多是在腊月天,人闲了,炕也要过年,铺一炕新毡等于给炕穿了一件新衣。窑炕靠墙的一面要画炕围子,故乡人叫‘炕墙画’。会画炕围子的油匠在乡间很吃香。炕围子的造型艺术形式,是壁画、建筑彩绘、年画的复合体。躺在炕上脸朝炕墙,看那月光下的美好,常常会觉得自己要融化进去了,整个夜晚的世界会在入睡前忘记贫穷。光说炕围画的边道就很有讲究,常用的有:退色边、玉带边、竹节边、边棠边、冰竹梅边、卷书边、万字边、狮子滚绣球边、富贵不断头边、暗八仙边(八仙手持的道具)、鹤寿边(白鹤与各种寿字)、福寿边(佛手与桃或蝙蝠与寿字)、金玉满堂边(金鱼加水草水纹)等等,百色百样,但是有些边道是不允许普通人家用的。小爷家的炕墙上只简简单单的画边道,画框里只有几朵富贵牡丹。小时候出山到外村去看大户人家的炕腰围子,常见有历史典故“桃园结义”、“三顾茅庐”、“太公垂钓”、“苏武牧羊”等。也有戏曲故事“莺莺听琴”、“貂蝉拜月”等。各种“选段”的集锦式“会串”在炕墙上,一路看过来,比较历史典故我更喜欢戏剧故事,“小红低唱我吹箫”幽幽怨怨似乎更适合生殖的热炕。“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炕上的岁月是一个家族的红火,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故事,早已因为千万遍的重复变为我们自己的故事。这个世界的奇妙之处就在于窑洞里的炕,看似一副落魄遗老的架势,可对于中华民族的血脉延续做出了巨大的奉献。03
《喊山》中的女人红霞
喊山也可叫喊话,是典型的太行山区,荒山秃岭,寥落的几户人家日常对话的交流方式,也是夜静时敲锣吓唬山牲口的一个“响”。而真实的背后是,我想写千百年来时间去得不言不语无声无息,而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女性,尤其是农村女性的抗争。因为在喧嚣红尘之中,她们的日月是一辈子的房前屋后,幸福的日子过得越来越稀薄。大山埋掉了多少女人的脚印,多少女人的光阴,一辈子长不长?好多日子是平静的,但会有很多东西和平静抵触,因为人间是有苦难的,伴随着苦难的日子是有疼痛的。乡下女人的疼痛常常要自己嚼碎咽下,如果她的疼痛是来自自身体会的话,她甚至会更多地为别人着想,而不觉得自己的疼痛是一个事,为了活着,她们用疼痛缝制自己的铠甲,似乎唯有疼痛才能深刻明白活着的重要。当一个会说话的女人,被强制禁言,她听到世间的声音时,她是人间的一个走兽,走兽是不说人话的。
故乡一位奶奶,她说:“女人一辈子被一双三寸金莲绊住了。”
这是一个真实的人,我见到她时她不说话,我坐在她的对面,我们是一对互相守望的姐妹,我盯着她,突然的,我明白了,生活和生命对于世界的意义就是这样,一个人认真看,一个人已经麻木。红霞的天真烂漫在少女时就已经丢失了,她飞快地做了他人的妻子,少女的欢乐一去不复返。在她还不知道谁是她依恋牵挂的人时,她就失语了。她活着,很无奈。人应该同环境相和谐,努力同生存的环境保持天然节拍的一致,她不能。人应该和自己的天性保持一致,她依然不能。世界上有两种感情把人永恒地联系在一起,要么爱要么恨,如果她不能爱,那么就让她去恨吧,她口含一根柔软的舌头,黯然失语,恨也不能。红霞有极端媚人的容颜,她时常坐在屋门口的门墩上,门口两侧的墙被磨得光溜溜的,她坐在门墩上,摇晃着自己的身子,我看见她时感觉风都芬芳了许多。岸山坪人私下里喊她“外路货。”她的丈夫腊红走过去后,村庄里的人指着他的背影骂他是:“牲口。”腊红打老婆,往死里打。人嘴里有刀,一开口,这个人就成了现实生活中的恶徒。远处一群孩子的笑声从一栋土坯房子的暗处传出来,接着孩子们像马蜂一样拥出了教室,他们分头坐在教室外院边的石板上开始玩一种游戏“鸡毛蒜皮”,用的是山桃核当棋子。山桃核最后成为腊红死亡的诱因。几年之后,我的父亲和村庄一位叫宝林的人一起进山下套子炸獾。那是一个*昏,父亲在屋子里听到了一声响,他跳起来,迅速拽了母亲的辫子一下,拔腿往外跑,边跑边喊:“日他娘,吃獾肉吧,不用等过年就有獾肉吃啦。”前后不到半小时,就听人喊:“炸獾炸死人了。”母亲端着一锅水准备做晚饭,听到这句话时,母亲跌坐在地上。站在*昏稍嫌和煦的阳光里,我有些困惑,因为,我不知道炸死人的父亲会有什么样的结果?结果炸死人的是宝林。闹哄哄的人群,村庄上空弥漫着惊恐,炸獾人虎林背着死*腊红往岸山坪上走。灾难就这样阴差阳错走了,假如来了呢?灾难是人生命之茎上最新鲜的桃花,一枝受到折损就再也不能复原的桃花。腊红死后才知道他老婆会说话。拳头让女人变成哑巴。一天的*昏,我看见死*腊红老婆走往高高的山岗,她先是向很远的地方遥望,那地方是否有她的思乡之情,她低下头双手捂着脸蹲下去。然后爆发似的站起来撕破了嗓子喊。太阳下山了,远处灰蒙蒙的一片,四周及为寂静,她仍然伫立在空旷的山岗上,显得那么凄凉。后来死*腊红的女人嫁人了,三年没有出头就死了。一步没有走好,步步都错,或许暴力让她的生活充满斗志,暴力失去时,一切万劫不复。这部作品写出来时,改变了我的命运。由此,我想到了人和世界上一切有生命的物种,我们都从自然中吸取生命能量,只是人比物更懂得向往生物链的高端攫取和世俗欲望的享受,于是有了周围的物事天生是来给你备饭碗的。我抄袭她们的人生苦难获得我自己的声名,我成为故事里的人。一个写作者生长的过程,不是随意地看着过去的日子凋零,而是要在过去的日子里找到活者的人或故去的人对生活某种目的或是境界——虔诚的一面。对女性的想象力和笔下的人物,让我由自身女性的决定而热爱她们。社会中劳苦功高的女人注定不能与一个男人平起平落,无论她们是如何从男权社会中走向现实和流于平庸的,她们中一部分是如何与社会抗争的,她们的最后却是淹没在历史中,留下惨淡的影子。一部小说装下她们的生,也只能是一部小说,她们的多重隐喻的死,最后也还是一部小说的结束。我喜欢夜晚降临时村庄的饭场,人的影子是靠声音来传递的,所有空间向我展开的,正是我理解的这个世界的雏形。一天的忙碌在*昏到来时安静了,萤火虫在对面飞,尤其是夏秋时分,农家院子里的一苇席子,大人和小孩都坐在上面,月明在头顶照着,在一天的疲劳中进入梦乡时分,饭场是对劳动生活的一种补充,一种调剂,有时则是一种较真,一种抬杠。有些时候激动了,几家女人和儿童相约往山上去,打着手电筒,夜晚的山路崎岖,当一旦走上山顶时,对山的崇高感就踩在脚下了,极目远眺,看远处的灯灯火火,城市向乡下人展示了一种从来没有见过,根本想不到会在自己生活中出现的可能。女人说:咱们的身份是农民,农民不拿着锄头出门,不把幸福给到田里,任由着大地去生长,城里人吃什么?那遥远处的灯火,可是吃着咱们种出的五谷杂粮笑呢。仅仅出于想象的理解,苦难的日子很简单就把一件梦想的事潦草地做掉了。这些乡下人,都是我对事情简单认识的贫苦亲人。她们所有经历的言说都纷纷在我的字里行间展开,她们以往的生活场面被淡缩成薄如纸张的平面,文字跳跃,女人们横立在我的面前,如同我牵挂着一些远方的旅人——她们是我早已齿着嘴唇盟过誓的姐妹。04
牲畜在农人家中亲如兄弟姐妹
前面讲过,我母亲是小学老师,上个世纪的乡村小学老师调动频繁,夏天或秋天我和母亲坐着毛驴车拉着家当换地儿去另一个村庄教书,零星的村庄大都分布在山腰或山沟里。直到上世纪80年代,我进山时走到一户农家,一位小脚老太太问我“阎锡山当了皇帝没有?”山里人因远离一切文明的入侵,只能卖劲地上山垦荒,日子过得四平八稳。村庄的孩子们在这样一种环境中长大,到上学的年龄,常常是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的村庄上学,间隔的距离在视线之内,却不能用脚步来丈量。他们渴望长大后走出大山。我在看到这些情景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泪盈中心怀感谢,庆幸我出生在乡村,庆幸我有一位走庄蹿村教书的母亲,感谢故乡给了我文字的灵醒!感谢母亲带着我认识了形形色色乡村故事!
婶婶越来越老了,不知道该如何疼爱她
想起我的24岁的婶婶。
记得那一年春上祖父牵驴出山跳马。腊月里驴生驴骡。叫驴跳马,牡马所生为马骡,儿马跳驴,牡驴所生为驴骡。老驴体弱无乳,村庄里的人要叔叔去和婶婶说,要她给小驹一口奶吃。月子里丧子的婶婶害羞,叔叔在窑门口给婶婶当众跪下,婶婶红了脸走出窑洞,走进圈驴的窑洞,男人们避羞走回各自窑洞,婶婶在女人们的帮衬下解了衣扣,探乳相赠,小驹恍然惊惧退缩跌落在地上。叔叔焦急,后生气盛,从老驴身上揪下一把驴毛来,缠在婶婶乳头上。婶婶缓缓地躺在小驹身边,小驹平平地,极力地伸过嘴去,时是*昏,可以清晰地听到小驹吸乳之声,那是生命繁衍的本源之声。年轻的婶婶,肌肤透亮,在*昏的天青中流溢出丝绸的光绎。婶婶有泪流下,那是失子的疼痛中艰难赎回的幸福。多少日子,她就这样在悲伤的边缘上喂养了小驹。生命的等级超越了,那苍苍深山中血脉里流淌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伦理道德。
叔叔得了眼病,我说“剜了它,一只眼看天下。”叔叔骂我:“少一只眼就少了半边天。”
我的亲亲祖母王月娥。祖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叫过她的名字。可是这么多年来,曾经在那一方土地生长的人却没有人不知道“老葛家里的”。
二十六岁上,二十岁的祖父葛启顺被扩*南下,王月娥就守了一眼土窑,眼睁睁活了七十,四十四年间,苦守寒窑。曾经有人力劝王月娥改嫁他乡,但终是苦心枉费。那种形势上的安抚又岂能均衡王月娥内心的失落……
开头儿,夜静的时候睡不着王月娥坐起来想走时葛启顺的样子,自个儿傻笑,那都是光阴下的苦守寒窑啊!到后来,夜静的时候俯身像咬豆腐似的,咬自个的肉,疼得窒息了,夜却不动声色。再到后来,人上了年纪了,早早烧了炕团在被窝里,听一只老鼠倒挂在梁上,听着响儿反倒能睡个好觉。祖父一走再无音讯,天黑的时候黑了,白的时候白了,黑白之间王月娥心里有个活物。
山里走出去回不来的人都有“光荣*属”的牌牌送回来,祖父没有。这就让祖母的眼神看上去像土窑窟窿里的老鼠一样,明亮而惊慌,却又怕人于一定距离之外。仲夏傍晚,王月娥穿了月白短袖布衫,双耳吊着滴水绿玉耳环,坐在内窑院的石板上走神。缕缕阳光透过枣树荫蓬的隙缝漏射下来,远远看去,神情恍惚的她就像一个无法企及的诱惑,甜蜜而又伤痛。男人的视觉在这时大体是相同的,二十岁与六十岁没有多大区别。葛姓本家族人暗恋上了侄子媳妇,终于在一个*昏时分走进了内窑院,祖母发狠地喊了一声:“你坏良心呀,你欺负弱小,小走得没音讯,大做下这种下作事,一把秃锄头你锄地锄到自家人身上,你今儿等不得明儿你就要死呀!”事情到底因辈份的节制没有弄出大的举措。王月娥年华如梦却能心静如水。她因传统而忠心于祖父,她因本分而体恤关心族人,从未滋生杂芜之念。内窑院的枣树蓬勃着朝气和骚动。青石铺就的石板地却浑然冷冷。这冷冷中就有了那么一丝微妙的季节性悸动。那恰是文化大革命的脚步踏踏来临之前。在接踵而来的大革命潮流中,大风席卷了中央之国的角角落落,红颜薄命的王月娥竟也不能绕过。于是,在这场偶然与独特并存的浩劫中,历史执拗地把王月娥切入了主题。年,国家最权威的报纸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蛇神”,它的目标是改造人的灵*。王月娥想:我一生从没得罪过人,咋好端儿被人黑杀了,这世道真是要坏规矩了。这世道本就没有一定之规,一定之形的,水把山开成石,把石揉成沙,云成风生意,水随地赋形,规矩是甚?野花绣地。王月娥在请示台前早晚汇报了半年有余,红卫兵开始了内乱弃她而去,与往日的岁月不同处是她接下来的日子活得生硬而苦涩。
鬓染银丝的王月娥翻出日伪时葛启顺一张泛*的良民证,手微微颤抖了几下,然后又轻轻折起压在了箱底。尽管那照片已经退色又有许多深深折痕,但王月娥对他倾注的感情,却如石下清泉。
有一个春天,终于从公社乡邮员的手里接到了南方的信函,字里行间仅是对他年已半百的儿子问候,只字未提王月娥。王月娥想:不管吧,儿是连心肉,只要葛启顺还活着,就有我王月娥的一天。
年,葛启顺老大归乡领着后娶夫人,走回了他离别了近半个世纪的故乡。在走进内窑时,王月娥正靠着炕沿捻羊毛,就只刹那,王月娥抬起头时已是泪满双襟。祖父说:解放战争打完,我就在南方成家了。王月娥含泪点头。祖父对那女人说:该叫姐姐。那女人说:姐姐,用开脸帕把脸开开。祖父说:“她要你用手巾擦净眼泪。”王月娥一脸悲啼,含着泪说:“成家了好,一个男人不成家,道理就说不过去。”一个女人守寡是没有道理可说的。祖父说:“你一个人能把日子活过来,要我怎么说好。”王月娥说:“没啥,眨眼就到现在了,到底是我守家在地,出门在外你不是闲人,你是为国家当兵打仗啊。”王月娥在祖父远走他乡半月之后,终于倒在了内窑院的土炕上。王月娥说:四十四年了,我找到了活水源头。祖父临走时的话还在她耳内萦绕:“我死后把骨灰送来与你合葬。”一个活物,一句活话,是对内心深处埋藏的人生悲苦的生命祝福之念吗?祖母等老死他乡的祖父再次回乡,她做了许多准备,有时候甚至嫌日子走得慢,日子把人的一辈子过完了,到死,总算要拼凑成人家了。她用祖父留给她的钱打了坟地,坟在隔河的山嘴上,朝阳。她要打坟的人留个口子,夜静的时候她把一些庄稼人用的物件放进去,锅啊、盆啊、缸啊的,大件的搬不动,她就像滚球似的滚着它走,有一天夜里,她滚着一口缸过河的时候,摔了一跤,骨折了,山里人才知道她在忙活地下的日子。下不了地,心急,人瘦得和相片似的,望着进来看她的人就说以前的祖父,人们也都跟着她的话头说以前的祖父。想来,祖父在她的记忆里被扩大了,稍动一点心思,面容就浮现不已。王月娥活着时祖父死了,但是没有回来,王月娥等自己死,甚至盼望快些,再快些。王月娥终于死了,祖父到底没有回来。人世兼善天下,乡村是一部负载着文明气息的大书。人们微笑着盯着日月,不冷不热;缘起的根,似乎埋得很深,又似乎放下了与自己体温共冷暖的土地;走近一切令他们心动的景象里去想象那些风华雪月中的未知情节。
如果一个人出生在乡村,童年也在乡村,一辈子乡村都会给你饱满的形象。而乡村,任何一个催人落泪的故事,都要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写故事的人,不是随意地看着过去的日子凋零,而是要在过去的日子里找到活着的人或故去的人对生活某种目的或是方向——苦难的一面。文字不是无限强化它无限的痛苦、无限的漫长,而是要强化它无限的真诚和无限的善良。任何一个催人落泪的故事,都要在时间的流逝中消失,面对那些苦难像中药一样的人生,把对农业的感恩全部栽种在自己文字里,没有比疼痛更重要的了。
小奶奶活着时告诉我人生有两难,一是认识字,另一个难是和人打交道。
她教训我的父亲:做人要做有用的人,要坐得直,挺得起腰板,对好不要轻易伸手,伸手快要叫人笑话,是你的它等着你,不是你的捉住了也要走,就像流水。
虽能捉住流水?水流百步清,只有到了乡下,才能明白岁月滴滴答答的水声,水流消歇了一代又一代人,那些走老了的倦怠的脚步,推着山水。那些风口前的树,那些树下聊家常的人,快慢自如地活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对他们来说,一辈子的事就是一天的事情,把一天的事情做好,不要太实际的去想明天,明天照样不会天上掉馅饼,就算是重复日子,也不要实际得识别不了超出眼光三寸以外的地方。无论现在和从前,鸡狗畜生,只有回到朝南开的屋门前才有勇气打鸣吠叫。尽管物质的发展已经代替了人的整个精神面貌,尽管遥远的乡下还生活在贫瘠中的美丽画卷中,但他们的胸怀是装得天下的,他们是一群守着自然秩序的凡人,对所有的有生命的灵物都以兄弟相称,只因“农民”身份,各安天命,各从其类。突然有一天他们在农村成了多余的人,在城市里也成了多余的人,不是“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古训作用,而是土地养活不了他们了。
民谣是抒发心里情感的,即言之不尽而咏之,说书则是叙事的,承上启下,交代故事。我记得当年家乡一条河水断流了,村庄里会唱小调的人就站在河道里唱一首对答含糊的歌谣:
正月里正月正,五谷杂粮长得青。大年初一头一天,全家出动去赶集。二月里来龙抬头,大家忙活着去收秋。河道里长满了河卵石,老牛驮着人出河沟。三月里秋收罢,叫驴子就把那羊羔子下。叫驴下羊是不瞎说,羊羔子还比那叫驴大。四月里立上冬,天气刮了一阵子扫长风。豆荚刮到了树杈上,麻雀呜的一声刮到了北京城。五月里是端阳节,打雷忽闪就下了一场雪。老母猪下了一只雪白羊,脑筋圪扯在了狗腿上。六月里数上九,十人烤火九不走。路上碰见了人咬狗,拿起狗来捣石头,石头咬了人一口。七月里来雪花飘,聋子听见放大炮。哑巴唱戏唱的是没眼桥,一条腿蹦它十八丈高。黑色幽默将民间混乱的日常渲染得哭笑不得。几日前回乡下上坟,看见一位80岁的女人,坐在干涸了的河滩上,手里握着一把青萝卜,我想不出来该如何去亲近她。有我说不出来的好。我知道时间在我们中间,不能把她在乡下的那些朴素的日子保存到今天。今天,我在她握着的青萝卜上找不到水滴了。一个孤独坐在河滩上的女人。年轻时从没有离开过故乡,但她知道天下一定得靠一张纸钱来认路。时间走剩下她一个人,她还是年轻时的衣着,那张脸老了,老得没有了季节。她是一只孤独着月光的鸟,翅膀已经脱尽羽毛,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给世界带来了风景。一个女人坐在河滩上,把天下坐成了一座寺院。一个男人坐在饭桌前,他说,只要看见一点美好,你就一定要抬头。我无法像一个农妇一样把一生的悲苦交给泥土。我触摸着上帝遗失在天下的语言,那些赤贫的良心,一直都在清除着天下的阴霾。文学遇见这样的女子,犹如火在柴中行走。我的故乡山神凹,身后是我家的老窑我的文字一生都放在乡下,写作经验告诉我,比生活中某些东西更重要的,首先于我,丰富的语言和生动的故事一定是来自于乡土。离开乡土,我找不到故事,我的想象是有缺陷的,努力写出来的作品总有一种局部真空感和犯罪感。无论一个作家混得多么好,多么著名,没有普通人的故事支撑,没有真实的生活体验,写作只能沦落成堕落。我反对城市化,因为城市化对文学没有起到好作用,传统习俗的内核,诗礼的精神乃至形式,一旦城市化就基本丧失了,只剩下了一个恶俗的空壳。文学假如放弃了最重要的命题乡土:也就放弃了对人和人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