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印象里,我对年没有太多的期盼。
行道树上高挂的红灯笼,街头巷尾此起彼伏的鞭炮,夜空里绚烂的烟花,这些年的味道,潜意识里我暗暗排斥,又暗自喜欢。
很久以前,我坐在回家的长途汽车上,发动机轰鸣,似乎再用力一些,车子就会熄火。我一只手抓着偌大的旅行箱,一只手紧紧握住座椅护手,忍受着车子不停地的晃动。
车子上,有的乘客兴奋地盯着窗外,有的乘客靠在座椅上沉睡,这些赶着回家过年的人,带着属于自己的心情。走道里,三个蛇皮袋子鼓鼓囊囊,其中一个袋子在颠簸中撕开了封口,塑料包装的衣服冲出袋子,中年男子稳住身子,使劲地把袋子拖到身边,忙不迭地捡起衣服,使劲地塞进袋子。
车子猛然晃了一下,砰的一声,中年男子的头撞在前面的靠背上。他松开双手,袋子呼地一声倒下,他连忙朝走廊转过身,用双腿夹住袋子,一只手摁住呼之欲出的袋口,一只手紧紧抓住扶手。
摁住袋子的手背上青筋暴露,布满了褐色的划痕,刻意修剪过的指甲里塞满了黑色的污垢。
过去很多年了,那些生活的印记,常常出现在脑海里。是的,漫天冰雪,挡不住悄然而至的新年,更挡不住异乡人回家的脚步。
后来,才知道对年的喜欢,缘于心灵的皈依,像杏树上含苞欲放的春色,为一枚甜蜜的果子吐露芬芳,如流水冲破封冻的潺潺欢歌,一路奔向浩瀚的江海。
村庄里的人走了
通往村庄的路也不在了
只有疯长的桂树
等着远方的人回来
河流上的桥还在
桥上的人早就离开了,留下河流
日日夜夜呼唤远方的人归来
2
年关岁末,朋友们在圈子里纷纷发着岁月蹉跎的感慨,大好的岁月,说没就没了,没来的及回味。语气中充满怅然,尘世之人,几人能做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
我们一生走过的路,爬过的坡,徘徊过的路口,没有人记得清楚。我们一生留下了多少脚印,又怎么数的清,人活着,谁也停不下来前行的脚步。
对过去的不舍,耗费了我们很多时光。谁都明白过去了就再也无法回头,但谁都做不到不回头。记忆是虚幻的美好,也会拽住你的脚步,与其在回忆中纠缠不休,还不如甩开大步朝前走。
一位老人说,回忆是一场苦难,我们无法避免苦难,我们要在回望中感恩岁月的馈赠,才能更好地享受明天的美好。老人的话不无道理,人这一生,谁不会为了过去羁绊,谁又不会为前程感到迷惘,不要为过去耿耿于怀,如果前程什么都没有,至少我们还有艰难跋涉之后的回忆。
岁月是最好的良师益友,今天面临的艰难,明天就是无足重轻的尘土。在路上,走着走着就明白了,有些事情坦然接受,才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我的前世是风
或是跟着风的树叶
在尘世的路上,一路向前飘
我的脚步,敲打着水泥地
有问有答,自言自语
后来,我才知道
是我把自己连根拔起
才有了今生的一路漂泊
3
朋友性格沉默寡言,每到周末,他就会大清早出门去登山,深夜一身尘土归来,一年四季乐此不疲。每次问他去了哪里,他都避而不谈,更不说山河风景。
后来,我们不再打听,他的圈子让我们好奇,但我们却不愿意进去,也进不去。我们越来越远,直至各奔东西。
很多时候,我们身上似乎背着一座大山,觉得不堪重负,其实我们身上什么都没有,那些让我们负累的,只是我们的心情。
前些年偶尔去风景区旅游,人山人海是最好的风景。回来后一身疲惫,除了人头躜动,再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叫人留恋的景致,暗暗发誓再也不去那种地方。后来,只要有时间,还会去景区游玩,一次次受罪却不知悔改,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有次聚会,朋友捧着一杯香茗说:有时候我们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并不是那里的风景好,而是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地点,才能看清居住的地方。都说熟悉的地方只有生活,没有风景,后来才明白远方的风景再好,终归不是自己的。
就像戈壁上的一棵沙枣树,在漫漫风沙里扎根、活着、驻守,活出一道风景,离开了戈壁,它还能不能散发惊*的清香?向往是一朵罂粟,好看,却有致命的*。
我们去一个地方,大概是想把心里的一些物质掏出来,丢进一个找不到的地方,其实,你想丢掉的东西,恰恰是你舍不得的,属于你的东西,最好的方式是好好珍藏。
其实,面对失去,眼泪和哭诉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沉默或者微笑,才是最好的对抗方式。
那年过年之后,再没有见过他,听说他去了遥远的内地。
我的心里,装着走过的地点
装着路上遇见的人
我收留的,不愿意收留的
都在我的体内
发起厄尔尼诺现象
已经很久了,我跟着心里的洪峰
去岁月的深处
谁会相信,我用小小的胸腔
按住一片汹涌的汪洋
4
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人患了老年痴呆,他妻子泪眼婆娑地说:老人经常指着抽屉,口齿不清地喊一些人的名字,她打开抽屉,在老人的手势里取出一张发*的照片,发*的照片上,站着一群模糊不清的战士。
老人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却经常不认得她。
因为那些人就住在他心里,从不曾离去,所以不可能忘记。我说。
人到中年,才明白离别是人生的必然,每一次离别都是伤感的,离别是人生的经文,是生命的禅,是能融化钢铁的柔软。人世间所有的离别,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珍惜相聚的日子。
朋友来电话说,同学去世了,得的是不治之症。这人,说没就没了。我在一行行文字里,读着他的忧伤。我认识那个人,喜欢抱着一把吉他,哼唱流行歌曲,我们二十年没有见面了,我的心里他还是原来的模样。
如果不是朋友来信,我不会想起他,这么多年,我们在各自的版图上,过着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人到中年,不是风尘蒙蔽了我们的目光,也不是我们不愿意想起,而是我们来不及去想。
突然想起初中的那个学友,她来自遥远的绿葱坡,喜欢穿宽松的运动装,瘦的有点吓人。她坐第一排,我坐教室的中间,中考前一天晚上,她从食堂买回来两笼包子,趁同学不注意的时候递给我,那是那年读书期间最好的伙食,我笑着拒绝,她红着脸手足无措。
中考过后,再没有她的消息,现在想起她,算是一声迟到的感谢吧!
人这一辈子,会遇见很多人,有的人擦肩而过,匆匆一别,有的人会在你身边停留一阵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向,也有自己的旅途,不要相信长相厮守,每一次分别都会是最好的结局。
过年,我途径某个时光渡口的时候,想起某个人,想起曾经的过往,算是最美的祝福吧。
一条路伸入城市的腹腔
也带着风尘,钻入我的心脏
很久了,我站在路上
看见一条路捆住我的腿脚
松开,又紧紧捆绑
我刚起步,却无处落脚
路一直在那儿,望着我
目光怜悯,又拒人千里之外
走或者不走,对我
开了个玩笑
5
十天前,朋友就开始准备回家,干果、衣服、礼品装满了车子的后备箱。三千多公里的返乡路,一个人要开三天三夜的车。
车上装的每一份东西,不论价值高低,都是不能少的礼数。他说这些都是回家的仪式,那条漫长的回家路,就是思念准备了一年的节目。
回家,多美的词。我说你是幸福的,终归还有回家的路。他说你也可以回去,看看那个老地方也是好的。那个地方住在心里很多年了,我从不曾离开,更谈不上回去。我什么也没说。有些话只能放在心里,一旦说出来便失去了意义。
对一个离开家乡很久的游子来说,家是一个无法抵达的港湾,也是一种无法割舍的念想。早年,我在阿勒泰一个村庄的路边,遇见一位卖瓜子的老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她一个人从河南来到沙漠的边缘,这一住就是五十多年,年复一年的风沙里,她开荒、种树——用青春岁月,把地窝子换成平房,将戈壁滩变成良田。
她说她来自河南,但不知道是哪个县城的村庄。她说这里是她的故乡,也是她的家乡。
清早七点起床做饭,送孙子上学,然后去地里收粮食,闲的时候,在路边摆个摊,卖自家种的瓜子水果,你尝尝甜不甜,买不买随意。她乐呵呵地数着她的生活。
她没去过乌鲁木齐,更没回过老家河南。她和我说话的时候,刻意挺着佝偻的腰身,额上纵横的沟壑,随着平和的微笑,像路边的马兰花一样绽放。
离开的时候,她问我还会不会来,她说明年夏天来最好,她种的西瓜又大又甜。
回首望去,路边的老人像一棵弯着腰的沙枣,在戈壁边缘,威风凛凛。
风吹过,没有人知道
风落在哪里,绿色的蒲团上
沙漠打坐,一地弯腰的麦穗
向路边的老人敬礼
*铁马心在远方,路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