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hjnbcbe - 2021/7/12 8:49:00
遥远的向日葵地李娟◆第1章灾年乌伦古河从东往西流，横亘阿尔泰山南麓广阔的戈壁荒漠，沿途拖拽出漫漫荒野中最浓烈的一抹绿痕。对它们来说，大地没有边界，大地上的产出也没有所属。◆第3章蒙古包随着葵花一天天抽枝发叶，渐渐旺壮，我们的蒙古包便在绿色的海洋中随波荡漾。直到葵花长得越发浓茂喧嚣，花盘金光四射，我们的蒙古包才深深沉入海底。◆第4章浇地赛虎看家。丑丑看地。鸡好好下蛋。大地最雄浑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万物的生长啊……◆第5章水我猜草丛的世界全部展开的话，可能不亚于整个宇宙。◆第6章我我去过很多地方，住过好多房子，睡过各种床。我想，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所以，我从不曾畏惧过生活的改变与动荡。◆第7章擅于到来的人和擅于离别的人我又想，人是被时间磨损的吗？不是的。人是被各种各样的离别磨损的。◆第8章命运我从来不曾认同过我妈的人生选择，同样，我妈也对我的人生表示怀疑。我俩没法在一起生活，超过两个月就有问题。可是大地永不改变。丰沃的森林不应被砍伐毁灭，贫瘠干涸之地也不应被强行垦耕或绿化。人的命运和自然的命运截然相反。我到了葵花地边，为这巨大的相反而惊骇。突然感到漂泊远不曾停止，感到往下还要经历更多的动荡。◆第9章繁盛他们一路向北，在茫茫沙漠中没日没夜地跋涉。后来走上一处高地，突然看到前方视野尽头陷落大地的绿色河谷，顿时倒落在地，痛哭出声。他们随身带着种子，那是漫长的流浪中唯一不曾放弃的事物。但是，与其他寥寥几种能存活此处的作物相比，向日葵的收益最大。如此看来，我们和一百年前第一个来此处开荒定居的人其实没什么不同。仿佛除了掠夺，什么也顾不上了。亲眼看着一点点长成的生命，再亲眼看着它们一点点枯萎，是耕种者千百年来共有的痛苦。◆第10章九天我仅有的力量只够用来掩饰懦弱，我最大的坚强是继续不露声色地生活在家人中间。◆第11章永红公社当我小的时候我什么都爱。当我长大了，我忘记了我其实什么都爱。◆第13章地窝子我叔叔骂她就会享福。我妈说，又没享你的福。我叔叔的意思是想赚大钱必须得吃苦。我妈的意思是赚钱归赚钱，吃苦归吃苦。◆第14章外婆的世界她已经没有同路人了。她早已迷路。她在迷途中慢慢向死亡靠拢，慢慢与死亡和解。◆第19章大地四脚蛇是与大地最相似的事物。它匍匐不动，静静消失进万物之中。它的寂静，是荒野全部的寂静浓缩后唯一的一滴。它的隐蔽，是世界之空旷敞亮的唯一源头。我是与大地完全相反的事物。和许多人一样，也是爱祖国，爱家乡的。也爱着人间丰富、庞杂、又矛盾重重的所有滋味。◆第20章闯祸精逮到鸡后，也不吃，也不咬，就像抱娃娃一样把人家抱在怀里，然后用舌头反复舔啊舔啊……把鸡舔得浑身都湿透，瑟瑟发抖。这种把戏共玩过两次。一只鸡给活活吓死了。另一只虽然被我妈及时营救出来，从此也萎靡不振。我妈说：“哎，我的丑丑最好了。”我说：“就会惹祸，有什么好的。”我妈说：“它会赶*羊。”我嗤之：“天啦，好大的本领。”她想了想，又说：“它陪伴了我。”◆第21章孤独站在大地上，仿佛千万年后独自重返地球。风势渐渐平息。古老的地球稳稳当当悬于宇宙中央。站在地球上，像站在全世界的至高点，像垫着整颗星球探身宇宙。日月擦肩而过。地球另一侧的海洋，呼吸般一起一伏。劳动纯洁而寂静睡眠是地球上第二巨大的事物。第一巨大的是安静。◆第23章鸡她不但给鸡做过衣服，还给我家狗缝过裤衩（避孕），给我家牛缝过胸罩（给小牛断奶）。◆第24章鸭子鸭叫声远比鸡叫啊狗叫啊什么的更蛮横，更富响亮的生命力。在岑寂的荒野里，突然乱七八糟闹腾一阵，听在耳中简直就是极大的欢欣振奋。◆第25章兔子我妈心中喜悦。被一只美丽的生命追随，活在世上的辛劳与悲哀暂时后退。月球紧随地球在茫茫银河系间流浪，唯一的兔子和唯一的我妈在地球一隅的葵花海洋中漂流。谁也无法舍弃对方。他穿过我们广阔的梦境，一直走到梦醒。第二天，兔子独自回来。洁白，安静，崭新。◆第27章新家河对岸是连绵起伏的沙漠。一座座沙丘光滑而纯净，在夕阳余晖中呈隆重的金*色。未来的家，只在未来保护着我们。而在此刻，此刻的家满地零乱，此刻的辛苦与狼狈永远占据此刻不去。◆第28章陌生的地方等把人打发走了，她冲我抱怨：“这怎么管？让他来管管我家的狗试试？”然后又赶紧找肉给这个蠢狗加餐。刚才全靠肉才把它唤回家，可不能失言。否则以后就没法骗了。◆第29章客人然而大家光风霁月，温和地注目于我们寒酸简陋的家，笔直地走进我们劳动场所中的暂栖地。而像我们这样的人，早就不录家谱的汉族人，自己都不知自己来历的逃难者的后代——我连爷爷和外公的名字都不知道——身世潦草，生活潦草。蒙古包也潦草，偶尔来个客人，慌张半天。和人的相处也潦草，好像打完眼下这茬交道便永不再见了。潦草地种地，潦草地经过此地。潦草地依随世人的步伐懵懂前行，不敢落下一步，却又不知前方是什么。还不如一个酒*清醒。◆第30章火炉我一边把拾好的柴枝拢作一堆抱起来，一边想：眼下这狼狈潦草的生活只不过是暂时的而已。可是，再想想，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生活就一直这样了……好像我是“暂时”活到现在似的。在北方隆冬的深夜里，火炉是我生活过的每一个低矮又沉暗的房屋的心脏。温暖，踏实，汩汩跳动。冬夜里一边烤火一边看书，不时翻动炉板上的馍馍片儿。渐渐地，馍馍片儿均匀地镀上了金*色泽。轻轻掰开，一股雪白的烫气倏地冒出，露出更加洁白的柔软内瓤。夜是黑的，煤是黑的，屋梁上方更是黑洞洞的，深不见底。而手心中这团食物的白与万物对立。它的香美与无边的寒冷对立。◆第31章寂静我不知道哪种动物的沉默能大过兔子。我无数次沉迷于荒野气息不能自拔，却永远不能说出这气息的万分之一。我站在那里，复杂、混乱、喧嚣、贪婪。被寂静重重围裹，张口结舌。我无数次赞美荒野，仍不能撇清我和荒野的毫无关系。如此说来，眼下满目兔跃的繁华景象，其实有可能是它们繁荣生命的最终一幕情景。偶尔有雁阵经过，以潮汐般的力量，整齐而庄严地经过空无一物的明净天空。世界像是沉浸在澎湃的巨流之河中。我拔完一篓草，站直身子，感到眼前迫切要做的事情和亿万年之后的命运息息相关。◆第32章手机那天割草回来，发现手机没了。顿时觉得与这支手机有关的过去岁月全部消失，与这支手机有关的未来也统统止步不前。庞大的过去与未来竟全交由一支手机牵系。难怪自己如此脆弱。等尘埃落定，再出门去看，风已转移到天上。河流全部涌向了星空。大风令星空一片混乱，灿烂耀眼。银河流得哗啦作响。◆第33章石头作为荒野中的存在，戈壁玉的确是美丽的，甚至令人炫目。可一旦离开荒野，离开纯粹的蓝天和粗砺的大地，它的美丽便迅速枯萎。◆第34章关于乌伦古我走在大地上，似乎浑身上下只剩下惊叹了，所有口袋里也只装着惊叹。如果从这些惊叹中剥离而出，立刻一无所有，生命轻飘飘转瞬即逝。亿万万个这样的我，汽车也能轻易带走。◆第35章蜜蜂但还是觉得这种行为堪称“壮举”——带着数万蜜蜂在大地上流浪。◆第36章金色最微小的金色是蜜蜂。它们是金色的碎屑，被金色的磁石所牵引。它们是金色的钥匙，只开金色的锁。◆第37章沙枣我怜惜它短暂的生命。差点儿忘了自己的生命也是短暂的。沙枣花开了，这片荒野中所有的年轻的，无依无靠的爱情，终于在大地上停止了流浪。直到沙枣终于成熟，沙枣花香才心甘情愿退守到果实深处。所有爱情瓜熟蒂落。◆第38章洗澡我为人的力量而惊惧，又隐隐感到人的疯狂。“新鲜的电”，巨量的水被截流，上下游生态生生断裂，亿万鱼类的道路被封堵。鱼群想要回溯，想要产卵，却只能在春天里，在大坝的瀑布下，无望地徘徊……所有这一切，只不过为了“新鲜的电”，为了令眼下的水温更暖和一些，为了让人类干干净净地活着。◆第39章我的无知和无能我泡沫般活着，还奢望这样的生命能够再长久一些，再有意义一些。眼下世界里，青草顶天而生，爬虫昼追日，夜逐月。风是透明的河流，雨是冰凉的流星。只有我最简陋，最局促。◆第43章等待等待是植根于孤独之中的植物吧？孤独越强大，等待越茂盛。◆第44章赶牛跑得肝儿疼，跑得猛喘气，嗓子眼火辣辣的，扁桃腺都发炎了。跑得肺叶跟扯风箱一样，差点扯爆。◆第45章力量是啊，只有土地的主人才真正做到爱惜土地吧？只有真正的农民，世世代代依附土地而生的人，才能真正地体谅土地。真正的农民，每块地种上几年，就会缓几年再种。或者每种几年伤地力的作物——如葵花，会再种几年能够改良土壤的作物——如苜蓿。大地的付出已经完全透支，我们必须用自身的力量填补。眼下这些从金灿灿转变为黑压压的财富啊，不但榨干了大地的力量，也快要把这夫妻俩榨成渣了。◆第46章美景但是，心里却明白，这个世界根本不需要赞美。甚至根本不需要我。无论我多么需要着这一切。有时会设想永远生活在此处的情景，但这种想法也脆弱如猫须。◆第47章散步我也眷恋那样的时刻。宁静，轻松，心中饱满得欲要盛放，脚步轻盈得快要起飞。那时的希望比平时的希望要隆重许多许多。◆第48章人间但是，在岑寂荒野中相识的人又在城市的滚滚人流中相遇，自有一番特别的情谊。似乎，此时的热情安慰的是过去的孤独。◆第49章后记关于大地的，关于万物的，关于消失和永不消失的，尤其关于人的——人的意愿与人的豪情，人的无辜和人的贪心。还要感谢自己。虽然自己总是没能做到最好，但一定要感谢自己在写作上的诚实与坚持。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