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来酒泉,完全是个意外。
当时马上大学毕业,班上的好多同学在四处找工作,教室和宿舍里经常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我意识到不能老呆下去了,于是也和别人一样,打印了求职简历,到处投送。因为学的是师范专业,将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做个中学老师,所以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包里背着这些东西,在兰州的各个中学之间游走。
现在想来,当时最难忘的经历,有两次。
一次,我们几个同学到一所中学试讲,结果走上讲台时,我们都有点意外,因为下面听课的,只有两个人。这种况味,只有做过老师的人才能深刻地体会得到。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没有重视你,让你的心里有了强烈的失落感,而是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两个人听课,就形不成那种上课的气氛。你站在讲台上,不管是一本正经地讲课,还是故作镇静地跟他们聊天,都感觉不对劲。更让人沮丧的是,就这两个人,也不认真听你讲什么。特别是那个小个子的教务主任,老对旁边的老师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大概是对我们的品头论足。这让人感觉到他们像是在市场上挑选一样东西,弄得人的心里疙疙瘩瘩的,所以课也就上得断断续续的。结果不出所料,我们都没有被选中。最后他们得出了结论,认为现在西北师大毕业的学生,远远不及他们那个年代了。
原来教务主任也是西北师大毕业的。
还有一次,是到一所比较偏远的中学找校长投送简历,敲开了办公室的门,发现校长正在电脑上翻牌。他礼节性地点了一下头,示意我进来。
这次的找工作,我吸取了前几次的教训,就是穿着不能太随意,因此买了西装皮鞋,理了头发。现在想,整这么一套行头,笔直地站在那里向别人介绍自己,该有多拘谨。但是那个校长明显被电脑里面的牌局吸引了,他没法认真地听我说话。
受了这么几次打击,我就有点心灰意冷,在宿舍的高架床上睡了两天懒觉,想着自己走到人生的关节路口,前路茫茫,竟不知何去何从,就有点鼻子发酸。
在最后的渺茫中,我得到了一个消息,说酒泉中学要在师大招人,姓阎的校长已经住到了师大专家楼。总得找个地方上班吧,所以我和几个同学又硬着头皮去找闫校长。
那次的见面也让我非常意外,因为我此前想着一个省级重点高中的校长,一定是自带三千威仪,是不容易接近的一个人物。没想到我们进门以后,他马上站起身来,乐呵呵地伸出手来,让我们这帮因为找工作而四处碰壁看尽冷眼被打击得心灰意冷的同学,忽然觉得特别亲切。我们双手呈上的简历,他看都没看,随手放在旁边,却在兜里摸出一盒烟,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支,还非要点上。
这是除了我的舍友之外,我见到的第二个酒泉人,随和,大气,有风度。
这一切让我们感受到了尊重和关怀,从而放下了所有的戒备和不安,并从内心开始向往那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后来,我们几个去酒泉中学试讲,住进了酒中招待所。这是一栋砖混结构的小楼,一楼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说,校长交代,新来试讲的老师要住几晚,不要收费了。
招待所的前面就是一片果园。晚上开着窗子,窗外明月高悬,夜风带着园中的草香气一阵一阵袭来,使人眼目清爽,惬意极了。而我,看着墙上斑驳的月影,久久不能入眠。
在省城阴沉沉雾腾腾冷冰冰的环境中生活了四年,忽然来到这么一个极为透亮而温暖的地方,我感觉自己浑身都舒展开了。特别是想到白日里去泉湖泛舟,看到湖中倒映的蓝天白云,日光下白亮明净的祁连雪峰,心里想,这真是个安家的好地方。躺在床上,我做了我人生一个重大的抉择,就是我一定要留在里。
而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喜鹊的啼声叫醒的。
这声音太熟悉了。小时候,我家庄围子的土墙后面,有一棵粗大的几人合抱的白皮子钻天杨,每年会飞来一对喜鹊在上面筑造新巢,几年下来,叠起了高高的一摞窝子。乡下传说,如果能垒起九层窝,就叫“九层楼”,是要出皇帝的征兆。那些年,家里确实也出现了好多喜事,比如蜂蜜很多,谷穗很大,年猪很肥,枣红马下了驹子,爸爸的教师身份由民办转成了公办,等等,妈妈都把它归功于门前杨树上的喜鹊。至于出皇帝的事,本身就是个笑话,家里也没有合适的人选,只好作罢,倒是喜鹊们每天清亮的啼叫声把我从梦中叫醒,开始一天的生活,还至今让人至今牵念。
所以,喜鹊的叫声早已深深地烙进我儿时的记忆中了。这次的突然听见,唤醒了我埋在心底的记忆,竟一下子从床上坐起,一抬头,就看见窗外的枣树上有一对喜鹊相向而啼。
我是一个比较感性的人,所以对我的前途和未来没有过理性的分析和思考,酒泉人的一个笑容,一片蓝天,一声喜鹊的啼叫,便让我把这个地方和自己的家乡联系了起来。
在这里安家,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二)
第二天试讲,给的课文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因为心里已经荡漾着一泓清泉,高悬着一轮明月,所以这节课连我自己都觉得上得不错。试讲结果出来了,我被留用,从此就成了酒泉中学的一名老师。
而喜欢这所学校,就是从喜欢上这个园子开始的。我顽固地以为,这所园林式的学校,在全国找不到第二所。我喜欢这里的每一个季节,每一个白天,每一个夜晚。我抚摸过每一株老树,凝望过无数个叶片,等待过所有的花开。在这里,只要你抬起头,就有一方水洗过的蓝天,只要你蹲下身,满地都是阳光下的草尖,只要你竖起耳朵,就能听见莺雀娇软的啼声。在这里,我把每一个瞬间,都过成了永恒,我把每一步路,都走成了诗。
当时的办公楼,是一个老式的三层小楼,而我的办公室,在三楼的最东头,是一个套间,当时是作为一间办公室分给我和一位同事的。说来也巧,他和我是大学四年的室友,如今又可以每天进同一个门了。我们俩当时就做了分配,他用外面一间,我用里面一间。得地利之便,里面那间房子居然开有两个窗子,一面朝东,可以照进整个早上的日光,一面朝南,可以照进整个下午的日光,于是这间逼仄的小屋就显得极为亮堂。朝东那面窗子的外面是一棵大槐树,枝叶繁密,把整个窗子笼在绿色的影里,大槐树旁边就是四四方方的玉皇阁。所以从这面窗子看出去,绿树掩映,青瓦红墙,竟有了别样的风致。
南面的窗子最为别致,是在一整面墙上掏出一个梅花的样的窗子来,再装上随形的玻璃。窗外是博约亭,置几凳栏杆,博约亭周围是几丛浓密的丁香,一到开春,便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粉嘟嘟的花穗,凌空垂下,象绽放的烟花,其色晃人眼目,如果打开窗户,其香也扑鼻而来。
站在窗子边上,就可看见几层连绵起伏的青瓦大屋顶。这是一些老房子。一座是起了高台的关帝庙,一座是三连间的三义庙,一座是五圣宫,而左前方的两座是药王宫的前殿和后殿。这些老房子当年都曾经当作教室使用,最近又作了修缮,挂了宫灯,摆了家具,一座当作国学讲堂,一座是书画展室,一座摆了棋桌,一座当了琴房。五圣宫里还置放了一整套的文津阁四库全书,显得满满当当,而玉皇阁就成了客厅。
这些老屋都养在校园内的几个果园子里。说是果园,但里面除了梨树、桃树、杏树、枣树、苹果树和核桃树之外,还有好多加杂其中的圆柏、刺柏、侧柏等柏树,以及大量的迎春、丁香、枸杞、榆叶梅等權木,和搭在墙上、爬在树上、绕在廊柱上的金银花、爬山虎等藤萝。最高大的有几人才可合抱的老槐树、老榆树、臭椿树和左公柳,这些老树的树干上都被*府钉上了“古树名木”的牌子,彰显着自己身份的特殊。最壮观的有一排一排笔直的*杨和奇形怪状、旁逸斜出、伞大如盖的油松、樟子松,以及这些高大乔木掩盖之下的,还没长大的一些珍贵树种,诸如能发出异香的沙枣,枝条毛绒绒的柽柳,叶大如掌的梓树,花如羊脂白玉的玉兰,叶如蝴蝶的银杏等等。而最惹小孩注意的,是那几棵树干扭曲盘结的老桑树。桑葚成熟的季节,基本每个小孩的嘴上都涂抹上了一个紫红色的圈。
一到春天,几场风过,果园里不仅桃李杏花都热热闹闹开起来了,牡丹,月季,美人蕉也争奇斗艳,花气袭人,连老榆树也不甘寂寞,绽出一树嫩*的榆钱,触手可及。每当这时,无数麻燕在园子上空横冲直撞,上下翻飞,待到日色消尽,夜幕降临,它们都挤在老屋檐下叽叽喳喳喧叫。夏天,老槐树遮天蔽日,挂下一串一串的洋槐花,一到晚上,从树下走过,万籁俱寂,月影斑驳,幽幽槐花香,沁人心脾,使人久久不想睁开眼睛。秋天最好了,园子里所有的树木,都努力绽放了自己最眩目的色彩,整个园子里是一片深深浅浅的*色。当天气转凉,秋风渐起,这些大大小小的*叶,会纷纷扬扬地从天空飘下,迎光看去,像无数翩翩飞舞的*蝴蝶,恍如童话世界。繁华褪尽,冬天来临,如果有一场如约而至的大雪,从办公室的梅花窗里往外望去,便会收获一年之中最纯净而安详的心情。
园子里的树以*杨和樟子松为多,因为有井水的浇灌,这些树木自由自在地舒展了自己的枝桠,隔离天日,使人才大道成了酒中校园里面最有意趣的一条路,这意趣就体现在它大量的松籽吸引了不少前来啄食的鸟。其中有一种鸟,冬春四季都在园子里讨生活,不肯离去。因为园子里有大量的松实草籽,它们的生活就过得极为从容而优雅。有时你抬起头来,办公室的窗子上就会落着一两只,或埋头整理羽翼,或闭目养神,或拿眼睛盯着你看,在日光溶溶的午后,你的心会因此而变得柔软,有时还会升起一丝莫名的感动,因为你觉它是专门来陪伴你的。
因为环境特别友好,这种鸟就不怕人。在校园里松籽成熟的季节,经常见它们在地上啄食松籽,有时它就在你的脚下。吃饱了它也不打算立即飞走,就摇着脖子一晃一晃地往前踱步,有范,有态,也极有趣。因为它们的懈怠和慵懒,就给校园里流浪的野猫造成了可乘之机。有一次我从办公室楼里出来,忽然间听到一声急切而凄厉的鸟叫声,就见眼前一只肥硕的野猫嘴里叼着一只鸟。我大喊一声紧追过去,但见那肥猫嘴中呼呼作威,纵身一跃,闪电一样遁走,我束手无策,为此怅恨久之。
我是喜欢听鸟叫的。当然,只要感觉不太迟钝,谁又不喜欢听鸟叫呢。
这鸟也是善于啼叫的,只是它的啼声虽然有节奏,但显得比较单一,永远是一声一声的“哥哥,等!”“哥哥,等!”每于晨光熹微,园子里一片清气时,这声音也显得悦耳动听,但当日暮*昏,或月上楼头,你的心里有了莫名的沉重和怅惘时,这叫声从不远处一声接一声传过来,也可凄凄然催人泪下。
我不知道这种鸟叫什么名字。我对名物向来是不大在意的,也没打算弄清楚它叫什么鸟,心里想,就叫它“哥哥等”吧,杜鹃还叫“子归”呢。
(三)
之所以在这里不厌其烦地写校园里的花草树木,是因为我受到这些东西的感染了。作为一个语文老师,这都是很宝贵的心灵体验。我即语文,语文即生活,我在自觉不自觉地把我感受到的诗意,经历过的美好,带到课堂上,传授给我的学生。
在写这篇文章的同时,我收到了一个以前毕业的学生发来的文章,居然是写我的。他说上了高中,在听我的第一节语文课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并且和以前上语文课时一样,打开一本小说,准备渡过那一节课的时间。结果我讲的是《林黛玉进贾府》,说到了贾府的奢华气派,林黛玉的心性气质,王熙凤的泼辣精明,宝黛的前世今生。这反而吸引了他,从此再没有在我的课上看过小说,倒是随着我一起感受了祥林嫂的哀怨无助,柳永的凄凉孤独,苏武的持节不曲。他回忆说,我在那时一直强调要活在当下,过好每一天,并且给他们以示范,比如写字、养花、读书、骑行,记录自己看到的,想到的,尽管这可能只是一朵花,一片树叶,一个眼神。从而他认为我教给他的,不仅仅是知识,还有感知美能力,他们因此会为明媚的阳光、温情的画面、心仪的歌曲而开心,而快乐。他最后做了总结,说我带着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去发现语言之美,文学之美,生活之美。
还有一个学生,已经毕业好多年了,说至今还记得我讲给他们的那些诗句,说这些句子,是一颗颗美丽的种子,落在平凡的日子里,散发出阵阵清香。看到落花,她会想到“花飞花落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看到柳,会想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依依今在否”,看到月亮会想起“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并说是我把诗意带到了他们身边,把美的种子埋进了他们心里,它们落在平凡的日子里,散发出阵阵清香,日子从此不一样了。
人都爱听好听的话,我也不例外。特别是看到好多年前毕业的学生,说到他们受到了语文课的影响,受到了我的影响,我自己感觉也特别受用,现在说起来好多人可能不太相信,就是我那时候真的特别喜欢上课。
当时是在一栋单面的教学楼里上课,通风特别好,楼道和教室的地面都是水磨石的,每天被学生拖洗得干干净净。特别是下午的课,讲桌就在窗台跟前,只要开着门,就有一缕清风吹起你的头发。
那时候上课,我会给每节课设计一段导语,这导语,有时候是历史故事,有时候是神话传说,有时候是几则成语,有时候是落在窗前的鸟,有时候是下在门外的雪。特别是有一次上《雷雨》,天阴沉沉的,风胡乱地吹着。为了让学生打起精神,我就设计了一段比较有激情的导语,甚至想着在板书“雷雨”二字的时候,我要用从来没有在黑板上使用过的大草,这样就会把学生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课堂上来。因为老天的配合,这节课就出现了神奇的一幕,当我使劲点出雷雨两字的最后一点时,窗外忽然一声炸雷,稀里哗啦下起雨来。学生明显是被雷声震到了,停了一会儿才鼓起掌来。从此我对《雷雨》比较偏爱,在此后的几届学生中,都用了不同的方法上课。特别是有一年我让学生分角色演《雷雨》,有个演鲁侍萍的姑娘在那一段诉说中,居然失声哭了起来,沾染得全班同学的情绪都比较低落。
刚上班那几年教学比较纯粹,没有现在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所以留给你的时间就比较富裕。我有时候长时间地琢磨课本,因为本能地带着偏见,我对里面的一些篇目不以为然,对一些篇目没有被选入引以为恨。
基于这样的认识,我就经常擅作主张,做一些增删的工作。这在现在看来是离经叛道的事,但是在当时,是行得通的。有一次,我用钢笔抄写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连同我的鉴赏文章一起印发给学生,用好几节课诵读品味,孩子们都特别喜欢。去年还有以前的学生给我留言说,他还珍藏着我当年印发的这些课外资料,因为都是我手写的,看起来就比较亲切。有一年上《林黛玉进贾府》,看着好多学生对红楼梦产生了兴趣,我就把前五回全部印发下去,一起探讨了将近十节课。
现在看起来这些并没有做错,因为《春江花月夜》被选编到课本里面去了,现行的语文读本也增加了《红楼梦》的内容。
有个学生曾在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