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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1/8/20 19: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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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记事簿

杨献平

村庄

我时常走在弯曲的马路和岭壑交错的山上,从山顶看到更高的山顶,从地处看到更低的地方。春天的洋槐,椿树、梨树、杏树、桃树和花椒树,满山遍野的白和红……青翠的树叶,婉转的鸟鸣……幽深、突兀、神秘而庞大。

夏天,庄稼是茁壮的青色,有时因雨水的匮乏,呈现出枯萎迹象。向阳山坡很陡,笨拙的牛不可以攀登,灵巧的羊如履平地。山坡到处开满荆柴花,丛丛相拥,根系在错杂的石头之间,也在长满绿色菌苔的沙土之下。远道而来的蜜蜂嗡嗡嘤嘤,自产的山蜂混杂期间”(相互杀戮和吞噬)。红色、杂色、白色和黑色的鸟儿在远山,也在近村的树枝和房檐之上低飞或者高翔。

后来我离开了村庄——那天上午,我走出村口,看了看自己的父母、兄弟和孀居的奶奶,又看了看河边被风吹到的幼小杨树、自家陈旧的房屋——泪水流出来,打在新发的*装上,溅起一片沉闷回声。

再后来,我回去过很多次——在夏天,看到一些面孔,新的旧的,我有点辨别不清。村庄依旧是老样子,改变的只是几座新崛起的楼房。此外,我还发现:好多人脸上皱纹一次又一次加深,好多孩子在村庄奔跑和玩耍——夜晚的狼嚎已不可闻,清澈的溪水只余下一些干瘪的水藻。在冬天,我能看见日渐稀少的树木,到处的荒草、满坡的田地和北风中的尘土;在夜晚,看见零星的微弱灯光,从各家的门窗,试图照亮整个村庄。

大树和我们的生活

梧桐栽下没多久,忽然间,就长大了,我肯定亲眼看见了,但没确切的印象。我好像一直有意忽略着,反过来,它也忽略我——我就在它们的身边,日日看着,甚至还在它们身上用刀子刻下自己的名字……而今,它们已将我的名字掩盖了,用并不坚硬的皮肤,将一个人的名字收缩到了时间里面。

父亲说:这桐树的心已经空了,再长下去,啥材料都做不成,锯了,还能解几块板子,做家具用——说完,就开始锯,锋利的锯齿不断深入树木。第一个回合,它就流出了一些青色的树脂,亮亮的,像人的眼泪或者口水,噗嗒噗嗒滚在泥土上。锯了一会儿,我和父亲满头大汗,锯齿还没完全穿透梧桐树的身体,它就倒了,轰然一声,落在还没撒种子的田地里,粗壮的枝干断成了几截,裂痕白得耀眼。

父亲起身,抓了一把湿土,撒在梧桐树茬上。说,来年春天,它还能滋生一些新枝条出来,几年后,就又是一棵大树。母亲说,梧桐树木质软,只能做桌子面,不如栽一棵椿树,能当梁,还能做门板。

椿树木质坚硬,长势极慢,树苗也不怎么好找。父亲扛了镢头,到后山转悠了大半晌,带回来一棵椿树苗,虽还没有我高,但很直顺,新发的叶子已经露出了嫩*色的小脑袋。父亲桐树桩一边又挖了一个坑,提了清水,先润了底下的干土,把眨巴着根须的椿树苗儿放在里面,我一锨一锨往里填土,父亲不时用脚踩踩。

第二年春天,椿树代替了老梧桐。再一年的春天,父亲请了木匠,叮叮当当做起家具,那棵老梧桐解成的木板也干得可以用手指我敲出响声了——不到10天,就变成了崭新的写字台和橱柜——它留在院子里的根,尽管又滋生了几次嫩枝,但都被我踩掉了。

第三次悲伤

那个女孩子的出嫁构成了我人生的第三次悲伤。第一次,是祖父在年冬天猝死。他活了六十九岁,阳光明亮的中午,忽然在村庄消失。再两年的春天,抱过我,疼爱过我的二表哥上吊自杀了,满山遍野开放的洋槐花儿突然暗淡,类似狼嚎的哭声在大姨妈家持续了一个多月。再五年的冬天,我暗恋过的一个人出嫁了,婚车携带着一连串的鞭炮,进入别人的门庭。

我流泪了,也第一次觉得了自己是一个失败者,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没有娶到,这是耻辱。我记住了,也怨恨了,发誓这辈子不爱那里任何一个村庄的女人(当然,母亲和几位女性亲戚除外)。后来,我离开了那里,一个人,悲伤地走了,但在远处,时常想到那个女人。

而她是别人的人了——这种心理是促狭的,也秉承了广阔的传统。而我却一直这样认为,并想到和记恨。等再一次回家,我听说,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我有点仇恨,是一种被掠夺了的感觉——余下的还是悲伤,悲伤,悲伤。我又走了,又很多年,我回到那里,还是没看到她——我想我不会再看到她了,准备用一辈子,忘掉这个人。

夜路

一天又过去了,光芒降落,远山在苍茫中,房屋被树木包围,我被疼痛击中。陌生的小镇渐渐安静,我走出来,看到几辆载满货物的三轮车,嘣嘣嘣嘣地响着,转弯不见;看见几个人,从长途班车上下来,消失在村庄里。

我的右手食指还疼,鲜血溢出来,湿透了纱布,凝成紫黑色。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镇依然故我。我想回家——向南的山岭连绵不休,众多的树木在秋天变*,落叶没有落在树下,而是随着凉意的秋风,在*昏穿行。

天一下子黑了下来,鸟儿们发出幽静的叫声。我吃力走上一道山坡,再下坡,如此几座之后,天完全黑了,冷僻的山路之上,除了岩石和植物,就我一个人。脚步承载肉体,眼光照亮脚尖。路过几座坟茔,简单的轮廓,安静的惊惧。夜枭叫声出其不意。

很多车辆在这里倾覆了,驾驶和乘坐的人留下肉体,丢掉灵*;还有人在深邃的山沟里,用绳子把身体悬在空中……有一年,我一个表哥从这里捡到一个孩子,带回家里,我母亲还抚养了一个多月,后来给了一个没儿子的亲戚。

路过废弃的庙宇——土地公公、山神乃至其他一些神灵,被迷信,也被供奉。走到其中一座,我看到的苍天深邃无比,秋夜繁星,站在蓝色的天幕,像是一场冷清的聚会。狼嚎一声接着一声,秋风的落叶打在脸颊上,摩擦裤脚的茅草似乎无数的手臂。

我想歇歇脚——哪里才是最可靠和安全的呢?我想到了庙宇——神灵的所在,正义或者公理,避难和拯救——而当我进入,迎面是一阵冷硬的风,深不可测,敷在的我的皮肤上,比大雪中的刀子还要冰冷。

神灵是最不可靠的——我忽然这样想到,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猛然转身出来,外面还是夜,深深的夜,夜光照耀安静的山峦,动物的梦呓或者奔跑声格外清晰。看到一座村庄,我快步跑过去,房子是生硬的,只有偶尔亮起的那一抹灯光,才是我需要的。

杀羊

刀子开始了它的明亮过程——被人操纵,迅速而果断地插入羊的脖颈,鲜血流出,先是一股,然后是连续的一滴,再后来是单独的一滴,缓慢落入先前的鲜血之中——整个过程,除了目击者,我还是参与者——父亲操纵刀子,我和母亲按住四蹄,成为帮凶。

羊的叫喊是绝望的,眼睛看着握刀的人、按住它身体的人。我惊恐,手臂颤抖——我常常以此想到人——人若是像羊这样被杀,挣扎的叫喊是不是也像羊呢?这一事件发生在我十五岁那年的冬天——因为封山育林,村庄数百年的养羊史就此结束。能卖的羊都卖掉了,那些羊,喕喕于山野和田地边缘,甚至侧房与身后……它们也是伤心的,离村的时候,不停叫着,不停回头。

但别人的的鞭子使它们无可奈何,在曾经的草坡和马路上扬起旧年的尘土,从此一去不返。还有些老弱病残的羊,它们是被别人挑选剩下的,残疾和老迈有时候比杀戮还要致命——没人要的它们——留在村庄,抑或去往别人的地方,被杀是必然的宿命。

果不其然,我们杀死的那只羊很老了,还瘸了一条腿。起初,母亲舍不得杀,放在院子里圈养了近一个冬天。它很孤独,吃着东西,还冲着草坡,喕喕叫。我们决定要杀死它的那天,它似乎知道了什么,一口水都没喝。尸体僵硬了,还睁着眼睛。

年北京朝阳区

年12月23日傍晚,从金台西路(《人民日报社》)大门出来,我有点悲伤,还有些庆幸。刚才坐在对面,与我一起进餐,面容姣好的女人,应当是朋友,或者姐姐,多年的记挂瞬间消失——几乎从再次见到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告别——现在,我确信,那是永远的,善意的,也是彻底和干净的。

傍晚的朝阳区是冷清的,马路宽得让我迷失方向。两边的楼宇亮了,街灯形同虚设。在路边,我站了好久,看着近前的一丛冬青——它们像黑夜一样的黑——但是,那一时刻,唯有它们距离我最近。

我决定走,步行,一个人,还有他的影子,迎着土尘的风,在冬天的北京朝阳区,孤独地走。我想我还是一个失败者,从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到繁华京都,从冷寂到热闹——地点的变不构成任何一种本质,一个人还是一个人,他的就是他的。

夜很深了,无边无际,还有无边无际的灯火,让我看不到尽头——我最终选择了车辆,奔驰的车子,不一会儿就逃离了朝阳区,到崇文区了,北京火车站,我下车,头也没回,便和长长的火车一起,隐没在中国的北方平原。

只有告别是永恒的。

从身体开始

很多年后,我还会想起——那一天,县城的早晨,似乎比往常热闹得早了一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花花绿绿的衣裳,像我在五月的麦地看到的成群的蝴蝶。

夏天让衣服减少。让看到成为一种内心的抵达——我看到了一个人,她和另外一个人,手挽着手,从尘土飞扬的东边向西——我忽然觉得了美,呆在那里,不断有人擦肩而过,叫卖的声音恍若隔世。

我要强调的是:她确实美的,阳光使皮肤更白,抖动的身体到处都是我向往的光亮——我想那就是我渴望的,只是,我不知道,从身体开始,到哪里才是结束?

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在那个年代,一个农村孩子,城市闯入者,谁会属于我?我又会是谁的呢?

清水车站

清水镇紧靠祁连山,根部是黑色的(不知道为什么黑),没有村庄,再向上数百米,才是洁白的积雪,给人以天堂之感。正午时候,我看一眼,眼睛就会疼一会儿。只有傍晚和早晨,太阳还没有抚摸到的时候,雪才是温柔的。

小镇上有一个狭小的邮局,第一次去,我在那里看到了很多文学期刊。有《人民文学》、《诗刊》和《飞天》,我买了几期,后来再去,又买了几期。还有几次带的钱不够,我只好省下来,吃了一碗面条,没让自己饿着肚子度过那一天。

年,单位领导的两位亲戚来了,要我去清水车站接——早上起来,没赶上班车,只好从酒泉绕道。下午到达清水车站。没有人,来往的火车蛇一样从远处来到,又像蛇一样从近处消失。

在一家小旅店内,我找到了她们的名字。敲门不开,我报了姓名,他们才打开门——两个湖北女孩,一个脸色白皙,另一个有点黑。我没坐,请她们一起吃饭。她们摇头,我说不吃饭不行,去吧。

我在一家饭馆,请她们吃酸菜鱼、蒜泥*瓜、鱼香肉丝和米饭。她们吃的闷头不响,我看着她们,一边喋喋不休。我知道我不该说那么多的话,但就是在说。

第二天,坐在返程的火车上,我还在说——窗外是苍*色的戈壁,稀疏的骆驼草根部,围着大批焦白的沙子;稀落的村庄也一色苍*,杨树在巨大的烈日下枝干低垂,神态疲倦——我说海市蜃楼、沙漠苍狼和飞奔的*羊,远嫁匈奴的昭君、失踪在罗布泊的彭加木;说到远处处的家乡和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时光……当然,还有不着边际的梦想。

而她们一言不发,看着窗外,再看看车厢,直到下车,也没看看我。

瞬间

他们要我出去,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怔怔站在门口。后来我出去了,一会儿返回,他们的门锁着,一侧挂着“请勿打扰”。

我似乎知道了什么,转身下楼,走在街道上。人很多,商品很多,我不知道哪一个属于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做什么。

后来我回去了,门开着,他和她笑着,一边睡着他们的孩子。

消失的花池

我每天都要路过。夏天,花朵盛开,除了路过的人,没人打搅它们。杂草跟着茂盛,逐渐代替了花朵。很多时候,我看到蝴蝶在花朵上下落,华丽的翅膀像是一场盛大的光临。

蝴蝶飞走了,花朵微微摇晃几下。有一年下了一场暴雨,顷刻之间,我能看到的巴丹吉林变成了汪洋,浑浊的水从楼顶和墙体上带下经年的灰尘,从干燥的地表翻起腐朽的残屑;它们流淌,从所有能够流淌的地方。

到花池,很多水停住了,先是消失,然后聚成水洼,围着直径4米左右的花池转了一圈。这一过程中,又有一些水不见了。雨过天晴,阳光落下来,飘在水面之上:它们在变清,清澈的清,透明的清。

再有一年,花池一边的楼房拆掉了,花池里堆满了砖头、废弃了的钢铁和断木。这一年的夏天,又下了一场暴雨,雨水还像从前那样流淌,从高处和地处汇集到花池那里——而花池早就不见了。

庸常的周末早晨

我醒来,像一株黎明的植物。躺在温热的被窝,感觉安静,万物安详。闭上眼睛,似乎觉得,自己就赤身裸体地躺在深山春天的野草地上。睁眼,看到白白的天花板,忽然有一种异常清净的感觉,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空的,虚无的白,凝固的白。

妻子去取牛奶——白白的液体,在瓶子里,在朝阳普照的街口,像浓缩的牛被手掌散发。我依旧躺着,想起昨夜,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又像是的确发生了一些什么……墙壁上的结婚照两年了,灰尘落了很多,每次都被我们擦掉。

伸了一个懒腰,我又闭上眼睛,想再次睡去。也忽然觉得肉体很轻,在被褥之中,就像它们的一部分。很多次,我都不由自主地想到:田地里盛开的棉花、桑叶和蚕、还有灵巧的手指和快速转动的机器……这时候,我总是想写一首诗,给自己,或者给别人。

惊人的黑暗

衣服脏了,我一次又一次清洗它们(外套、内衣和内裤、袜子和帽子),我还是我,可衣服总不会同一件衣服。连续的清水之中,凝结的灰尘,被更大的力量击退。晾出的衣服们,被悬挂起来,像是一种刑罚。持续下落的水滴(似乎另一种颜色的血),几乎听不到它们与地面撞击的声音。用不了多久,它们上升,还会变作雨滴,从我看不到的天空落下来。但它们是否还能够落在原地呢?

这个问题让我惊诧,一滴水就是一滴雨。我和我的衣服,不过是它们途径之地。这一次之后,一生之中,我还会和那滴水相遇么?我看看天空,幽深如井的博大之地,明亮的运作,是不是也包含了惊人的黑暗?

散步的村庄

我看到了炊烟,从*土房屋顶上滚滚而出,向着庞大的树冠乃至非凡的天空,传递着人间的生活气息。马路两旁遍植杨树,茂密的树叶遮盖了大部分的田地和房屋。沟渠里的水兵分数路,在流动中渗透,在渗透中蔓延。

看到一位上了年岁的老人,从夕阳下走出来;还有几个孩子,在马路边上奔跑;几位妇女,俯身在棉花地里;远处的草滩上,红色或黑色的马,轻轻扬着尾巴。

马丁·路德·金说:“我们相信人类在上帝面前是平等,这是显而易见的真理。”夜色完全降临的时候,我们已回到了小区,街灯先后亮了起来。但还有许多的人。风有些凉,我和妻子快步走着,先前路过的花池和杨树有些灰暗,但风吹树叶的声音,清水流动的声音,在渐趋冷静的小区*昏,却愈加响亮了起来。

正午的疼痛

年夏天的康乐草原到处青草,蝴蝶和鸟儿在山间低飞,祁连山崖飞出的鹰隼在头顶撕开闪电。众多的金露梅附身灌木,正午的阳光在藏族和裕固族姑娘小伙的歌声当中,洋溢着浓烈的青稞酒味道。

我偷偷溜出帐篷,走到一边山路上,迎面遇见同行一位女教师。她提议一起到山上走走。山路上,她举着一张粉红色的伞,我则在阳光下暴晒,汗流如雨。向上的坡面有几道山洪撕开的深沟。两个人走路,不说话很尴尬。走上一个山头,她说:我给你说几个故事吧。

我说好,迅即作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

从这个小道到另外一个山头,她说了两个故事。一个是她在乡下教书时候的亲历。当时,她所在的乡卫生院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女护士,和*一个部队的*官谈恋爱。父母膝下就她一个孩子,不愿她走得太远,坚决反对。

年秋天,女护士在*服役的男朋友执行任务过程中,不幸被炮弹炸死。一天早上,女护士穿了一套白色的连衣裙,在乡*府门前的大路上和这位女教师相向走过,她给她打招呼,她没搭理。

上完第一节课,回到办公室,同事们议论说:那个女护士跳河死了?纷纷探讨女护士为一个远在*当兵的人而死究竟值不值得。她感到惊诧,也感到后悔,说她当时应当发觉的,如果她跟着她,放弃一节课,就不会永远都见不到那个女护士了。

我叹息,看了看对面的青山,还有飘在山顶的云朵。她继续说:要是换了她,绝对不会做那种傻事的。我没有吭声。她说的第二个故事,是发生在本市一所高等专科学校的真实案件:一个教授儿子爱上了一个在校女学生,教授认为那女学生家境太差,将来会拖累儿子。有一次,教授儿子和女学生深夜在教室做爱,被人当场看到。

第二天早上,两个人双双不见。双方家人四处寻找。正是隆冬,谁也不会想到,会在城外黑水国遗址的一丛沙枣树林里发现他们的赤裸紧抱的尸体。两家人嫌丢人,葬时强行分开了。

听完,我蓦然觉得,炎热的正午也不怎么热了,甚至有点冷。和她一起回到人声鼎沸的帐篷边,看着她进去。一个人跑到下面的河沟,穿着鞋子站在流淌的雪水里,又洗了手脸,弄湿了衣裤。回到帐篷里,还没有坐下,裕固族和藏族的姑娘小伙子就对我唱起了歌儿,把大碗的青稞酒捧在了我的面前。

虚构的爱情

花朵、清水必不可少,性也是的,还有粮食、歌谣和木质的床、绣花的被褥与干净的地板……我猜想的早晨:我肯定先她而醒,清水在门前流淌,青草包围房屋——最好的花朵是向着木质窗户开放的,芳香从暗夜贯穿黎明,从正午缭绕到大野星明的晚上。

她一定要坐在我的腿上,夜晚在屋外,看萤火虫从远处飞来,山上的羚羊或者雪豹、豺狼抑或狐狸,都到身边聆听。白昼:到处的光亮,把最隐秘的心事照亮,飞过头顶的每一只鸟,即使乌鸦,也要歌唱。

我要趁着时光,抚摸她:从手指开始,从手臂向上:头发、眼睛、鼻子和嘴唇……她的脖颈细长,她的胸脯,乳房下面是心脏——我总是陶醉,在丰饶的旷野,花朵是会鼓掌的,流水是贴地旅行的时光。

三个案件

斧头从头顶猝然砍下,又砍倒了脖子——不止一下,一下一下的斧子,就要将脖子砍断了,再也不能承载头颅的重量——歪在一边。胸脯也是,右乳房正中,肌肉绽开——我看到了,在幻灯片中,那个未婚的女孩子,外省的北京小会计,被一把斧头,消失在了北京。

一个人死了,奇怪的是:阳具还高高翘着,赤身躺在仓库的床铺上。他五十多岁了,我觉得惊奇。侦破的结果是:他正在和一个女性做爱,有人拿了铁锤,猛然击中其脑袋,瞬间的死亡,留下蓬勃的欲望和生机。

她爱他,或者不爱。他不爱了,她恨。她和另外一个男人,但还是想着最初的男人。愤怒和恨,几年了,还在内心。她要他去杀掉最初的男人。他说雇用杀手要好多钱。她毫不犹豫,拿出10万块钱给他。

几天后,她最初的男人死了,死在午夜的大街上。再后来,她和他双双被捕。除了案件经过和侦破过程,我还听到:他只是用块钱,雇了两个外地人,就杀掉了她要杀掉的那个男人。

木头

首先,肯定是一株树,不在于大和小,粗和细。根系和枝叶,向上和向下的,被斩去后,才被称之为木头。我看到的时候,它已经是木头了,根系和枝叶不知去向。他们都叫它木头。一个人说,这木头做长得直,可以做梁柱;另一个人说,这木头没空心,做棺材板最好。

我看了看,没觉得它做什么好,只是觉得这根木头,离开了直立的成长真是可惜。我记得我叹了一口气,又摇了摇头。走开。很多年后,我总是想起那根木头,卧在村庄的街道上,从湿润到干枯,从干枯到蜕皮。

丝状的皮,一层一层之后,是硬的木质,干透了,我用手敲了敲,响声很脆。再后来,它不见了,再后来是一堆锯末。至此,我还不能完全得知它最终的命运,直到看到炊烟。

很多年后,有一个时常在耳边响起的声音,把我叫做木头。我很高兴,总是想起先前的那根木头。我听到的喊我木头的声音很脆,类似于多年前我敲击的那根木头。而这声音一消失,我看到的不是炊烟,而是灰烬。

孤独的城堞

我总是把把嘉峪关看作是长城最小的一个兄弟,或是伟大长城的弃儿。冬季来临之后,登上嘉峪关城楼,仿佛就看了整个西北的萧条。西风吹袭的垛口如同破了的瓷罐,仿佛一大群灵*在悲怆呜咽,米粒大的*沙随风飞行,如同一枚枚箭矢,打击嘉峪关生冷的容颜。

嘉峪关冬日的萧条应当是人为的伤害,夏日的繁华如同一场让人不敢相信的梦境,转眼就消失无踪,只留下一片片白色的纸片,沿着城堞,风筝一样飘摇。

很多时候,阴沉的天空会抖落大批的雪花,纷纷扬扬,天地顿时白茫茫的一片。浩大的雪花,仿佛将所有关*峪关的颂歌和豪迈诗篇都被掩埋了,苍茫之处,只见一根棱角分明的白骨,横亘在辽阔的戈壁滩上。灰暗天幕中,苍鹰的翅划开冷硬的空气,啊啊的鸣声像城墙上的砖头一样暗淡。

一位牧羊的老人,驱着散乱的羊群,寻找大雪覆盖了的枯草。羊们饥饿叫着,牧人和他的皮鞭一直在沉默着,他似乎不想对羊们说些什么,在相同的生命中,却没有相同的生活和相同的命运。

从嘉峪关城墙返回市区,我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边是千年的孤独,一边却是现时的存在——孤独是永恒的,现时却一闪而逝。

遗憾

两个月前,我去看她的时候,她还认得我,叫我的名字。我哭了,站在她的病床前,眼泪流下来。我给她拍了照片——我知道她活不了多久,留下几张照片,瘦弱的,可怖的面孔——也是纪念。

然后我走了,穿过南太行的山峦,到北京,又到西北。每次打电话,都要问她现在怎么样了。母亲说,还是那个样子。说完,母亲在那头叹一口气,我在这里叹一口气。然后挂断。

春天开始的时候,大姨妈死了。弟弟在电话中告诉我,我没感到震惊,只是悲伤,眼泪流出来。母亲说:你大姨妈死的时候,身边没一个人。一辈子养了那么多的孩子,哪个也没守在身边。母亲还说:她赶到的时候,大姨妈已经断气了。她最遗憾的是:没趁大姨妈还有气在的时候,给她穿上衣服。到下面也还要光着身子。

幼年的两张照片

幼年的两张照片:第一张是单人照,幼年唯一的。母亲说,那时候还没弟弟,她抱着我到舅舅家(我出生之前,姥姥姥爷就谢世了),二舅当时是大队的*支部书记,有照相的来,就让给我单独照了一张。从记事起,我就看到这张照片挂在墙上,镜框换了好几次,都没有丢。

第二张是我和弟弟,那时候我好像有些记忆——我们家还在老房子住,对面的房子是另外一家的,一直闲着,左边那栋石头楼房至今还在,邻居家门口有一棵巨大的梧桐树,直到我们家搬进新房,我二十四岁时候还在,冠盖庞大,春天时候老落些梧桐花,我捡了来,摘下后面的硬壳,把梧桐花屁股当糖块吃。

弟弟比我小5岁,穿着厚厚的棉衣,歪着脑袋,因为个子小,脚下踩着一张木凳子——现在的弟弟,比我高出一头,一米八六的个子,走起路来颤悠悠的。

我依稀记得,照完这张相,漫山遍野的洋槐花开了,母亲捋了好多,摊放在院子里,还洗了最干净的洋槐花,给我们做拌面吃。成群的蜜蜂围着逐渐枯干的洋槐花飞舞。忽然,弟弟大哭起来,一只蜜蜂遮了他的耳朵。弟弟疼的嚎啕不止,母亲回来,把我狠狠骂了一顿。

刀子,刀子

刀子让我孤独。浑身发凉。在甘肃山丹路易·艾黎博物馆,我看到一把匈奴人的弯刀,红锈斑斑,躺在玻璃展柜里,朽烂了的刀鞘就像一口奇怪的棺椁。我凝神看的时候,似乎有血大批的血,从青草和岩石中流出来,淹没了就近的白色积雪。

另一把刀子,是短的,是*的一位朋友送的——英吉沙小刀,据说是手工的。我收到,打开,手指触刃,有切骨一样的声响,琴弦一样弹奏。刀尖有点弯曲,而刃是锋利的。紫红色的刀套,弯曲的,似乎一张不规则的弓。好几年了,闲暇的时候,我就看它,翻来覆去地看。刀子就是刀子。我从来不用它切任何东西。

还有一把,我抽出插回好多次。在午夜,它沉静得令人疼痛。薄的刃闪着暴怒的、激烈的,甚至杀伐和绝望的光——目标确有所指,但又子虚乌有。我喜欢抚摸刀刃的感觉,真正的杀戮不是切开,而是到达;致命的刀,不仅仅是刀。或许,这把刀是不具备形体的,它就是我,我就是它。

杨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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