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雷达先生以文学评论名世,近年来,以西北系列为标识的“雷达散文”亦成为其重要文学硕果。这些散文既是在久远年代里打捞记忆,更是在记忆的深处寻找*灵,在真实的生活和风俗人情中还原人生的淳厚。因此,不但有温情、有失落、有苦涩、有痛感,而且有历史的苍凉感,可谓五味杂陈,让人心惊,让人苦笑,也让人沉思。
散文《梦回祁连》近日获首届“孙犁散文奖”,授奖词称其“隔着岁月的烟尘,让记忆深处的人生故事在字里行间鲜活复原,河西走廊特有的风土人情生动再现,最有魅力的是作者自身率真坦荡的人格投影,以此为根,残酷与慈悲,温暖与苍凉,俱在其中,叙事、抒情和哲理在文本中糅合成一种宝贵的平衡。”
哈哈
梦回祁连(节选)
白
1
作者:雷达
在大队部住了第一夜。清晨,风小了,出门望去,我发现一个穿红袄的小姑娘,颠簸在小毛驴的背上,半弯着腰肢,一起一伏的,甩打着小腿儿,小驴趟过了一条清浅的小河。这画面让我沉醉,感动,刻印在脑海深处无法去除。
当地老乡个个头顶着一种毡帽,表情沉默木讷,这帽子呈铲子形,帽舌伸出老长,它有个费解的名字,叫“牛吃水”。看起来怪怪的,恍然有进了罗刹国似的感觉。后来才明白,此帽样子虽难看,但平日挡风,夏天遮阳挡雨,再*的太阳也晒不透,再大的雨水都会沿两翼流出,一抖即干,冬天拉下帽沿可防耳冻,故而冬暖夏凉。这里的河西女人外出必蒙面,为的是防风防晒防寒,一个个用头巾缠住头,只露出一双骨碌碌转的黑眸子,你无法探知那后面的表情,除非你跟进家门,看她们卸了装。
然而,让我万分惊愕的是,五十多年后的现在时,我曾碰到过一位在京的民乐籍的大学青年教师,聊天中我问他,你们那儿老乡都戴牛吃水毡帽吧,他摇头;我问,你们那儿女人外出都是蒙面的吧,他更摇头,他甚至根本不知道“牛吃水”是什么。我的天,这个世界真是变了,地变天也变,从风俗到气候,变得无法辨认了。我不服气,又问,你们那儿把父母叫“娘老子”,把“跑掉了”叫“排掉了”,对吧,这他点头。当我说,你们那儿把不务正业的流浪汉叫“五二*”时,他哈哈大笑,连连说对、对、对!
且说,我们住进了老乡家以后,才知道这里有多贫穷。我住进的那家人少,一个瞎眼老汉和他的儿子,两条光棍。儿子叫李希林,人长得挺拔精干,曾在钢厂干过,母亲病逝多年,他对老父亲极孝顺。这个家真是空空如也,推开四面漏风的破门,就是一盘炕,土炕上的被子补丁摞补丁,色泽污暗。为了我的到来,李希林换上了他准备结婚用的一领新炕席。这应该是很大的事。我很久以后才知道。
李希林说,挑选可以住工作队的人家可难了,既要是贫下中农,还得家境过得去。有的人家根本不敢让你们住啊,那些家就在炕上铺一层麦草,睡觉时往草里一钻,清早起来赶忙抖净头上身上的草渣儿。有的人家女人只有一条裤子,她和女儿谁出门谁穿,在家的就窝在炕上,当然,真穷到这个份上的也不多。我听了吸一口凉气,心想,谚语里不是说“金张掖,银武威”吗,怎么穷成了这样?
只有吃了“派饭”,你才能真正体会到老乡们生活的艰辛。这里要对“派饭”这个历史性名词略加解释。那些年头,运动多,临时任务多,上面经常抽调一些干部组成工作组,检查组,到农村指导或检查工作,简称“驻队干部”,“蹲点干部”。驻队时间或十天半月或三月半年不等。这期间“驻队干部”轮流在各农户家吃饭,每顿每人付四两粮票和二毛钱。对农家而言,管“派饭”是一种负担,但又是一种荣耀,一种“*治待遇”,地富反坏是无权管“派饭”的。农民们常年吃糠咽菜喝清汤,每逢给干部“管饭”,却互相攀比,要提升一下档次。工作队严令必须与老乡“三同”,伙食水平保持一致,不得超标,但老乡们还是有做白面拉条子的、蒸小馒头的、炒小炒的,甚至个别还有过包饺子的,最不济的也是油泼蒜泥土豆,外加酸菜花卷儿。当地产优质红皮大蒜,每顿饭都会摆上。
每次吃派饭,都是刘组长带着我。刘组长是法院的,我的顶头上司,他高个儿,面容坚定,语速慢,说话严谨,他对我却好,总叫我尕雷子。我们出门调查,座谈,开会,总在一起。我们坐在老乡的炕桌边,老乡把好吃的端给我们,一个劲儿地劝我们多吃,然后老乡自己躲在外面喝青稞面拌汤或野菜汤。我们的心情是矛盾的,吃惯城里饭的我们,也饿,甚至馋,也需要补充营养,可老乡吃得这么差,让我们吃不下去。老刘总是举着花卷儿或夹起菜来正色道,以后你们吃啥我们吃啥,千万不能给我们单做。主人总是谦恭地堆着笑说,好我的书记嘞,我们十天半月才管一次派饭,哪能让你们喝洋芋拌汤子呢。老乡把工作队的人都叫书记,或者干事,我都享受过书记的尊称。
孩子却不管这一套。我们不止一次地遇到,脏兮兮的小男孩小女孩,流着双管鼻涕,端着自己的汤碗,死死地盯住桌上的饭,盯得我们发毛,无法放开吃。更有一次,一个小男孩嗖地翻上炕,用小脏手迅如闪电一般抓起饺子就吞,主人进来大怒,一个耳光把孩子扇到炕下打旋,孩子嚎啕大哭,我们一再护住孩子。这顿饭我们哪里还吃得下,只能落荒而逃。在我,真是吃出了一种犯罪感。
这个地方,或因半农半牧,或因边远蛮荒,历来男女关系比较随便,开放,所以工作队有严明纪律,规定与女社员谈话,必须由二个或以上工作队员在场,谈话时必须敞开房门,晚上一律不得找女社员询问。在开头的一段,执行得很坚决,于是在县团的一份内部简报上,出现了这样一条“情况反映”:“由于工作队进村后作风严肃,有的落后妇女就说,工作队的男人没长球”。我们的主要工作本是扎根串连,依靠“根子”们,揭开阶级斗争盖子。但打开局面很难,家族关系盘根错节,后来还发现,我们倚重的某些“勇敢分子”,其实是依靠错了,这更增加了工作的难度。倒是在生活作风问题上打开了缺口,发现各队的村干大都存在“嫖风”问题,听说某公社有个队长和会计互换老婆睡,生的娃名字就叫“换换”,成为笑谈。战果迅速扩大,案子越扯越繁,这使工作队员们很兴奋,因为那个年代男女关系也是严重的问题啊。可是武威地委的同志们太了解相邻地区的土风了,工作团团长、地委书记程雪同志马上就发现大方向有所偏移,他要求各工作组立即停止追查男女关系,重点要放到清*治清经济上来。
那时原则上要求工作队每周与老乡同劳动两个半天。因老刘和其他人都有更重要的事,每次都是我去,渐渐老乡也不拿我当外人了。洪水河边的原野上,最习见的就是芨芨草,长在地边路边,高尺余,*灿灿的耀眼。木轮牛拉车也是一景,轮子极大,很像俄罗斯列维坦油画里的大车,打场时装麦草用,或用它往地里运肥,颇具田园风味。
红红绿绿的成群妇女,扬起榔头打胡基,我也夹杂其中。我因不得法,榔头把儿攥不紧,腰太硬,据说姿势很滑稽,手上起了几个大泡。正狼狈间,环子这丫头,猛地从后面向我冲来,冲了我一个大跟头,众皆大笑。环子姓郝,是团支部副书记,爱唱歌,一见面就推搡我,说,雷干事,今晚上你总该给我们教新歌了吧。我那时附带负责给青年教歌,半月左右教一次,在土堡里。那年代唱的歌有《勤俭是咱的传家宝》《打靶归来》《社员都是向阳花》《汾河流水哗啦啦》。
环子皮肤微黑,很水灵,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两颗又大又亮的眼睛毛茸茸的扑闪着,两颊照例有紫外线强照射后形成的两片红晕,俗称“红二团”,但这反而使她透出一股子野性美。她一会儿咯咯地大笑,一会儿挤眉弄眼,调皮地捉弄人,一会儿又噘着嘴发脾气。她那样子,用现在网络名词就叫卖萌。有一晚教歌,我靠着墙睡着了,她掐醒了我,说为什么不教了?我说困啊。当时我很恼火,为什么对别的工作组你那么恭敬,为什么在我面前这么放肆。
叔本华说,人是这么一种动物,既要吃面包,也要看马戏。说的太对了。你看欧美国家看足球的,看篮球的,看网球的,万头攒动,老头老太太儿童也不例外,时间再宝贵,这乐子是不能缺的。人确是需要娱乐的,哪怕再苦再穷再累;只是,贫困会把娱乐的方式扭曲和变形。一天,秋阳高照,风也柔软,我们在干沟里小歇。我躺在避风处盖着外衣迷盹,忽听咚咚咚一阵急促的跑步声、追喊声,随后就传来了一声高过一声的爆炸般的哗笑。我好奇,走近前一看,原来女社员们,也有男社员,把一个中年男子撩倒,褪下裤子,并把其脑袋不断往裤裆部位下压,说这叫“苏秦背剑”,也叫“弯弓射雕”,再将其仰翻,暴露在野风和阳光下,任人观看,大家围着他大笑,笑出了眼泪,有的人喜得直跳脚。据说被示众的苦主一般是不会恼的,往往拍拍土起来,一笑置之。有人喊,雷干事来了,快跑,一女社员却说,雷干事来了来,怕球哩吗。我只能面露尴尬的笑,扭头装没听见。后来,我听到过一个顺口溜,专道甘肃某些地方的贫穷落后,说是:“开会靠吼,种地靠牛,点灯靠油,娱乐靠球”,这再一次让我发出苦涩的笑。
那时还有一种难言之隐是,浑身长虱子,奇痒难当,开着会不由人不摇头摆尾,歪肩扭臀,样子难看。女队员也有相似表现。有人说后半夜奇冷,能冻死的,我试过,冻不死,衣缝里虱子虮子仍然结成团。还是李希林有办法,他找来几大包六六粉,倒进大铁盆,再将我的衣裳放进去,反复煎煮。这一招果然灵,虱虮们遁形了,我人也清爽了许多。
有一天,我去大队部,看见环子坐在大门槛上,用木盆洗衣服,手冻得通红。她家就在这长着一排白杨树的大道边,道边有条小溪。我边走边嚼着李希林给我的干沙枣,顺手递给了她一把,她接过枣子,扭过头,再转过来,却眼含着泪,我说你怎么了,她说心里难受,忽然没了平日的嬉笑。午后,我从队部回来,她老远就向我奔来,直撞到我怀里,喘着气说,你又回来了。我感觉到了她温热起伏的胸脯和呼出的气息,虽只一瞬,也顿感有点不对劲,忙推开她。她并不是小丫头,都十八岁了,叫别人看见多不好。我忙向大路两头望去,幸好中午没人,只有白杨树在风中拍着手儿喧哗。
作者简介:雷达,甘肃天水人,年毕业于兰州大学中文系,著名文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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