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于.3.24上午8点50分在家中逝世,他没有等到我回来,即便我已经买了最快的航班,但他依然没能等到我。
朋友说以爷爷的心性不会和我计较,是啊,记忆里的爷爷,确实如此。
从记事以来,爷爷对我们孙辈来说都是个“神奇”的存在,他好像在家里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无论搬几次家,他永远都有一个最舒服的专座,专座前永远摆放着他的专属茶杯——一个老式带盖的白色陶瓷杯,上面印着xxx生资公司马成斌。
儿时的我经常会拿起那个杯子端详,暗想以后我也要像爷爷一样有一个刻着自己名字的杯子,对那时的我来说,那绝对是地位的象征。
直到后来我发现那个杯子是那个年代的标配纪念品,爷爷的地位在我这里也就“坍塌”了。
茶杯虽然幻灭了,但是茶杯里的茶可是勾了我和弟弟整个童年。
爷爷喝了一辈子茶,不是又要温壶又要洗茶的那种专业茶道,只是宁夏特色的八宝茶,就是能在里面喝到核桃仁、芝麻、枸杞、桂圆、葡萄干的一杯甜茶,茶叶不在多好,但是料一定要足,甚至往往是料占了三分之二,水却倒不进去多少。
即便如此,因为爷爷酷爱甜,所以茶里会放大把的白砂糖,这对我和弟弟来说简直是仅次于碳酸饮料的存在。
炎热的夏天,放学回来口干舌燥,抢先端起爷爷的茶杯一口闷了那简直是酣畅淋漓。爷爷发现后也会佯装生气:“都给我滗得干干的,也不知道给我续上”,我们才不在乎,下次照干不误。
直到有一天,我们亲眼看到爷爷喝了一口茶,然后把嘴里的茶叶噗地一口吐了回去,后来,我们再没碰过爷爷的茶杯了,希望那是爷爷防止我们喝他茶的小手段吧。
为什么说爷爷是个好像有家庭地位的人呢?这句话重点在“好像”。他大抵只是看似有家庭地位。
奶奶很贤惠,总是说爷爷是一家之主,大事还得爷爷拿主意,但家里其实鲜有大事。所以爸爸叔叔姑姑们进门先找妈,而我们孙辈则是进门先找奶奶。
“奶奶,这道数学题怎么做?”
“奶奶,我给你读课文。”
“奶奶,这个老师让签字。”
“奶奶,今天吃啥饭?”
偶尔插一句“爷爷,奶奶去哪了?”
但记忆里还真有一次正儿八经找爷爷的情况。
那天奶奶做饭手上沾着水,不能给我签字。我悻悻去找爷爷,爷爷先是皱眉不乐意,但还是接过笔,和我认真确认了签字位置,然后大笔一挥写下了“马成斌”三个字,笔锋有力到扎破了我的作业本,但仔细一看三个字还是非常潇洒,我边走边说“原来爷爷写字不输奶奶啊”,身后爷爷什么表情我不知。可下次要签字时我还是找了奶奶,爷爷就还是等到有大事的时候再找吧。
奶奶小爷爷八岁,又是教师,接受新鲜事物的能力自然强很多,在看电视剧上就能看出来。奶奶钟爱抗日谍战片,看得多了自然熟悉套路,看一半就能猜出坏人,但爷爷往往谜底揭晓了还要拉着奶奶问“这是好人坏人?”,奶奶没少笑他,他也不恼,指着奶奶说“杨导这是你拍的吧!”
到了有机顶盒的年代,看电视不仅要打开电视机,还要打开机顶盒。这对爷爷也是难题,很长一阵子离开奶奶他就只能看一片蓝屏的电视机。
再后来,爷爷听力越来越差,谍战剧的快乐他感受不到了,发了一次威让奶奶陪他看新闻,自此很长一阵家里电视机就锁定在了cctv13,其实我很想告诉爷爷的是,cctv13好多英文新闻咧,还不如谍战剧好理解。
再过了一些年,爷爷从听力差变成了几乎聋,即便喊着和他说话,他也常张冠李戴,你说东他说西,为此他也颇有说辞,先是说奶奶总喊着说话,太凶!再是说我发声有问题,声音尖导致他听不见。
慢慢我们为了给自己省事,也就比较少和他分享自己的生活了,还给自己找了个由头说“爷爷知道的烦心事少,心情反而会好”。
但即便他和外界的交流少了,每次我回家,他都依然会找点话题和我唠唠,但关于我,他知道的越来越少了,关于这个世界,他也了解的越来越少了。
每次的话题无非是围绕回家的路途。上大学时我坐飞机回家,他每次都会问我到银川要飞几个小时?知道答案后感叹现在真是快。
工作后我坐火车回家,他每次都要和我讨论火车沿线都经过哪些地方,其实我压根不知道,只能附和他,他说经过哪就是哪。
今天想想,他年轻时也是意气风发跑过祖国大江南北的啊,和我聊聊火车线路大概是他认为自己最大的谈资了吧。
此刻我正坐在回家的飞机上写这些字。但是家里却再也没人等我聊这些了,我多想坐在他旁边对他说:“我今天飞了两小时十分钟到达银川,路线是....”我一定把路线背地滚瓜烂熟,可是我没有机会了。
早在他患上阿兹海默的时候,我就没机会了,他有很长一段时间,仿佛被困在某段时间里,他会重复说“我们该回家了,我们得坐车回家”“你去给我找某件衣服”...那是记忆里他最后的表达,可是我们却再也没能听懂。
回想到这,我突然觉得,也许不是因为爷爷“老古董”所以我们不爱找他,而是因为我们不找他,所以慢慢爷爷变成了“老古董”。
但这样一个“老古董”,他一直在用力爱着这个家。
他爱奶奶。
年轻时他负责采购工作,他走过很多地方,会给奶奶买好看的裙子、自行车,各种小零嘴儿。
奶奶第一个孩子没保住时,奶奶问他如果之后怀不上呢,他说“那就咱俩过也挺好”。
他身材高挑,但奶奶常年因为大肚腩烦恼,他会在称完体重后对奶奶说“我又瘦了两斤,杨凤英你上来称称”。
体重上虽然赢了不少,但是和奶奶的跳棋比赛上几乎全败,他也不恼,笑着指使我“你来和你奶奶下,看你能不能下过她,她歪得很”(宁夏方言:厉害得很)
.......
他爱我。
半夜他突然起床,从他藏“这里是我的心爱之物你们都不许动”的柜子里拿出一块小蛋糕递给我,我不接,他便走过来塞给我,说“可好吃了”。
那块蛋糕的味道我至今也记着,就是很传统的鸡蛋糕,没什么特别,但是很松软绵密,甜甜的,虽然没有爷爷泡的茶那么甜,但也确实好吃。
每次我拎着行李离家时,他都会送我到电梯口,嘴里念着一些替我祈祷的话。
他会在我和奶奶视频时凑进镜头,对我说“坏东西什么时候回来?”
他会在吃拌面的时候告诉我,你得再加点这个才能更好吃。
.......
他爱他每一个子女和孙辈,谈起爷爷,我相信家里每一个人都可以不费吹灰地想起许多关于他的瞬间:
春节和我们小辈打扑克时屡败屡战?
吃饭特别挑剔一吃不好就摔筷子?
最能接受的“高科技用品”是一个电动推子,经常拿着推子找奶奶理发?
一辈子喜欢白衬衫外面套一个低领毛衫?
钟爱面条,各种形态的面条?
曾经为了让自己的专座是最佳观影角度,执着地将电视机转了个20度的角度?
......
这些瞬间拼凑起来一个他,可能倔强、可能自私、可能贪吃、可能也很可爱?
但除了以上,我听到最多的对他的评价就是:他一辈子挺直腰板。这个腰板就是字面意义的腰板,以前经常听到朋友或者亲戚念叨“今天在街上看见你爷爷了,那么大年纪腰板永远直溜溜的”。
是的,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天,腰板都直溜溜的,即便他卧床多日,也是板板正正,这大概就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关键词了吧。
距离飞机降落只剩一个小时,一路上我的眼睛干了湿,湿了干。
我很害怕,我怕往后的日子里,我都只能在回忆里想念他;我更怕随着年岁增长,需要我在回忆里想念的人越来越多,会不会有一天脑海里装不下这些回忆了,所以我迫切地记录下每一个碎片。
上飞机前妹妹告诉我爷爷的墓地安排在具体什么位置,我知道一定是那个位置,那是10年前就计划好的。
妹妹说爷爷是想儿子了,嗯。
又是一年春天,沙枣树下会有一老一少,一胖一瘦,眯着眼睛下着象棋,老的抱怨小的技术差,小的念叨老的耍无赖,棋桌旁一定会有熟悉的茶杯和八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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